是你的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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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プロセカ/类司】灵魂不朽

*炼金术士类x国王司

*全文完结,字数14,000+。半架空文艺复兴时期背景,伪前世(今生)梗,对角色的原生家庭和人际关系进行了巨大捏造。内含主神秘学方向的炼金术及古希腊哲学相关内容,然而作者对上述两项都涉猎不深,还请读者包涵

*对“在文章范围内没有提到的将来时HE”有所顾忌的朋友们也请谨慎阅读

*写作BGM专辑:The Frostbound Wood

*全文作者注释

*CP29小料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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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拉开的活板门之下,天马司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自窗外的光线只能照亮顶端的三四级石阶,更深处的黑暗浓密而忠诚,守护着内部的一切秘密。它与整个宅邸内近乎刺耳的寂静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整体。灰尘堆积在地面和家具的顶端,于阳光中缓慢而无声地飞舞;如果不是沙发边的那几本胡乱堆叠的手抄本著作,这座房子看上去就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屋。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静默之中。绘梦可能还在屋外同卫兵和凤家的成员周旋,试图证明他不会因此受到伤害;然而宅邸坚固的墙壁将她的声音隔绝在了外界,因此司并不清楚事情究竟进展得如何。此时此刻,处于这无声壁垒中的只有他和一位不愿在地表现身的怪才。炼金术士们大抵都有些奇怪的执着,或许绘梦的熟人也并非例外。

  他从卷起的地毯一侧拿起烛灯,站起身,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地表的光明渐渐离他远去。木地板和黑暗一同吞没了他,将他和手中随着步伐摇晃的光源一起咽入喉中,顺着下陷的食道推至一个密闭的空间。司能够察觉从鞋底蔓延上来的潮气;它顺着手臂爬到烛灯中央,让那一枚火苗在金属支架中央虚弱地摇晃。除了泥土的腥味之外,他还闻到了一些刺鼻的、不知名药水的味道。它们充斥了他的鼻腔,在狭窄的通道里飘荡。

  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入侵某个人的领地。这一判断没有依据,单单来自于一个统治者特有的直觉。司与一种无形的防御对峙:它并不具备军事化的强硬,却足够绵密,柔软而不失坚定地推开一切外来人士。然而,要打下这片城池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国王用响亮的脚步声震慑它,将沉默击碎在皮靴之下,重新声明自己对境内一切土地的所有权。他前进的节奏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司举着那盏烛灯,降到了阶梯的最下层。

  在这一能够被称为工作室的逼仄空间之中,光线也没能大幅度地弥散开来。他手中的光源照亮了一张摆满了金属仪器和玻璃瓶罐的长桌,一个陈列着矿石和其他难以分类物品的木架,以及处于两者之间、正对着桌面工作着的人影。人影的面前不远处摆着一盏火光明亮的烛灯,照亮了整个桌面的范围;除此之外,房间的其他角落都浸没在黑暗之中。仅仅通过可视的部分,司就已经感受到了地下室扑面而来的杂乱。日常用品和炼金术材料在他的视野中以拥挤而混乱的方式堆叠在一块:他看见坐镇在烧瓶间的茶壶,被插进试管的羽毛笔;有一本厚重的植物图鉴正半挂在桌边,维持着将坠未坠的状态。而呛人的气味在这靠近源头的地方愈发浓重了。

  在玻璃碰撞的清脆响声的装饰下,寂静仍统治着这片领地的中心。

  此时此刻,这昏暗地下室精神上的主人正沉浸在由各类液体和实验器具所组成的世界之中,仿佛对国王先前那高调的脚步声一无所觉。他的半个身影掩藏在黑暗之中。从这个角度看去,司只能看到炼金术士被火光柔化了的脸部线条,不甚明朗的五官,以及反射着不知名矿物表面光线的金色眼睛。它们在阴影中异样地闪烁着,宛如某种星辰;而眼睛的主人却对此毫不知情,只专注地搅拌着面前的制剂。

  司清了一下嗓子,宣告自己的到来。炼金术士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但很快便宛若无事发生般继续拿起了手边的圆颈瓶。

  “啊,”他说,“请您找个地方稍憩片刻,陛下。我正在调配一种挥发性较强的药剂,需要在造成更大的危害前一气呵成。”

  这并不是司所预料到的反应;但反过来说,他也并不惊讶。国王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该为你的无理而发怒吗?”他问。

  “如果您想的话,就发怒吧。”炼金术士依旧头也不抬,“不过还请控制在口头的范围,以免打翻这里的任何东西。”

  司注视着他,最终发出了一声若有所思的鼻音。

  他向前走去,一路用脚拨开铺满了地面的木箱和书册,然后在长桌上毫不犹豫地清出了一片空间。不知名的仪器在挪动下发出了鲜明的、近乎刺耳的碰撞声;在那一瞬间,炼金术士短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国王将烛灯放在桌上,拉过手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您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宽宏大量。”炼金术士在片刻之后说。

  “毕竟今天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司回复,没有询问那究竟是衷心的赞美还是讽刺。

  由此,对话便宣告中断,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时间的无言。司等待着对方调配进程的结束,带着有限的好奇心观察炼金术士,看着他仿佛根本不在意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乞丐还是国王一般、用流畅而谨慎的动作将液体混合在一起。实际上,以他对炼金术贫瘠的知识,司并不清楚这是否证明对方能力不凡,但他的态度无疑是某种预示着与众不同的征兆。

  如果神在这世界上确实为他遣送了能够解决问题的帮手的话,那应当就是面前的这个人。至少司想要如此相信。

  片刻之后,炼金术士终于用木塞为手中的小瓶封了口。他把它不紧不慢地推到一边,然后抬起头,将两条前臂随意地搁在桌上,手指交握在一起。

  “那么,您到底是为何而来呢?”他问。

  司坐直了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

  “绘梦说,你不仅擅长炼金术,在医学上也颇有造诣。”他开口。

  炼金术士露出了思考的神色。“我听说您和我那活泼可爱的雇主是故交。”他答非所问地说。

  司点了点头。“正是经由她的引荐,我才会来到这里。”

  “虽然我想说,能为她所看重、又因而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但这取决于您将要交给我的究竟是何等重任。”炼金术士说,“无论她对我的能力有何评价,我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也还没能制造出纯正的万能药。如果您想要寻求的是奇迹的话,那就还请回吧。”

  “我对奇迹并没有兴趣。”国王说。

  炼金术士扬起了眉毛。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司开口了。

  “我想要,”他停顿了一下,“拜托你治疗我的妹妹。”

 

 

  从见到天马司的第一天起,神代类就知道他注定走向厄运。当他的国王从楼梯上大驾光临,出现在他的实验室里,用那双仿佛在燃烧着的橙色眼睛审视他的时候,炼金术士业已从他的身姿之中看到了将断的生命之线。在交谈之后,那印象则变得更加强烈了。他是一个正直的、高傲的、热情的年轻人;正因如此,天马司既没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君主,也不会胜任长久而稳定的朋友之位。精于世故者的柔软狡黠尚未在他的性格中显形,与此同时,来自王室的居高临下的控制欲仍纠缠着他的灵魂。

  他出生在了一个错误的时代。那一腔勤恳的奉献和领导精神在群狼环伺之下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反而堵住了他远走高飞的退路,让他性格中那份青涩的英武被化作金冠的王权压垮——让他被一部分人推上高位,并等待着继续被剩下的人丢入柴堆。最终留给天马司的结局只有一个:在内战的熊熊烈火中燃烧殆尽。

  然而,神代类并非是吟游诗人或史学家,因此这段评价还不能就此画上句号。

  他们从相识到今天只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司俨然已经成了这座宅邸与地下室新的统治者。类用经年累月的沉默制造出的防御工事在短短的数周之内就被他风暴般的脚步声与高谈阔论所打碎,屈服于——臣服于外来者的领导。国王首先以一个友人的身份请绘梦叫来了定时打扫的仆从,让宅邸的地上部分重归洁净,又在类明确反对了女佣擅闯实验室的行为后亲自拿来了灰尘掸。他的打扫实在称不上熟练,但奇迹般地并没有打破任何易碎物,并毫不犹豫地在类半信半疑的指导下把所有物件分门别类地摆在了合理的位置。

  “杂乱的工作环境并不会影响到我的效率,陛下。”类在那时向他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司如此回答,“但如果你要把这里作为觐见国王的会面室的话,至少该让它达到‘得体’的最低标准。”

  类和绘梦有过不少交谈,因此自认为对对方的品性有所了解;然而时至今日,他依旧惊讶于这位年轻国王真实形象与传言的一致性。他那高调的攻击性比起绘梦的描述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活力比女勋爵本人还要更胜一筹。可以说,这位在他脑内只以一个符号存在的王储至今才露出真实面目。炼金术士不自觉地、隐秘地观察着对方:在他们相处之时,司从来不与他谈论与王政有关的任何事情,仿佛在这个宅邸和它所管辖的领地之内,他只是一个关爱妹妹的、对炼金术略有好奇的平凡青年一般。

  然而无论如何掩饰,他都不能真正地褪去那层君主的外壳,也无法甩脱在类的眼中时刻置于他颈侧的、收割性命的镰刀。

  从这个角度上说,那被他担忧着的妹妹反而比他抱有更多的生机。

  他业已造访王宫,为久卧病床的公主进行了诊断。天马咲希的病症是一种典型的慢性病——不会瞬间致死,难以根治,若是不加干涉便会在漫长的折磨中抽干人的最后一丝生机。类不敢说自己的能力远胜于司的宫廷医师,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他能够切实进行处理的病症。按照要求,他为王室提供了药方,以及频率不高的问诊。司提议在王宫为他准备一间工作室,被他婉言拒绝了。紧急处置是宫廷医师的活动领域,类不想随意夺走他们的工作;另一方面,这个地下室对他而言舒适度尚佳,因此他还没有寻找下一个据点的意思。

  因而,今时今日,类依旧扎根于宅邸的深处,在一个已经不再完全从属于他的领地里活动。他在面前的羊皮纸上写下新的句子。

  要将他这番人物放入名为平凡的范畴之内的话,未免扩大了平凡一词的释义。类将笔尖在墨水碟里点了点,继续写道。在与他相遇之后,我的人生中增添了许多从未有过的要素。我真希望你也能见见他真实的样子,从广场演讲之外的途径了解他的为人。相信你同样——

  “你在给你的家人写信吗?”

  炼金术士抬起头来,看向入口处。国王以一如既往的姿势站在门口,露出询问的神情。他放下了羽毛笔,将羊皮纸随手卷成一束。

  “欢迎光临,陛下。”类说,“还请原谅我没能及时迎接您。”

  “别假惺惺了,你这在初见时就把国王晾在一边的无礼之人。”司回复,“与亲人联络感情是重要的事。我可以稍等片刻。”

  “这是给一个朋友的定期报告,并不是什么紧急的信件。”

  国王挑起了眉毛。“然而我并没有在这里看到过什么别的人。”

  “她是我在童年时期的旧识。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但真要说见面的话,上一次我看到她的脸或许是在半年前。”类说,“再给您透露一些秘密吧:在这信里写的正是、且只有关于您的事情。”

  司略微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类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点窘迫的预兆;不过很快,它就转而变为一个了然的笑容。

  “意料之中。并不是谁都能和一国之君打好关系的!你大可拿它炫耀一番,我不会介意。”

  类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荣幸。”他说,将那未完成的信扎起放到一边。

  在一串脚步声之后,炼金术士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了。国王大方地坐了上去,把双臂搁在扶手之上,将身下的木质靠椅从气氛上渲染成王座。他的视线扫过桌面上半卷着的符号系统图,然后是大量的蒸馏皿、烧瓶、升华装置,最后抵达地下室深处的一排熔炉。在与对方约定会面的日子到来时,类总会在实验室多摆几盏烛灯。这并非司的要求,不过从结果上看,能够一览室内的全貌在一定程度上取悦了他。

  “这里的环境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国王满意地评价,“要为这个堡垒制造有效的通风口真是花费了一番工夫。”

  “拜您所赐,我有整整五天的时间没能进行任何实验。”类说。

  “考虑到在先前的环境下工作,你很有可能会因为煤烟的过度吸入而早逝,这五天的忍耐反而给你换来了更漫长的研究时间。”

  炼金术士笑了起来。

  “这倒是没错。不过就算我倒下,有那些药方和观察记录在,您的妹妹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司用锋利的视线扫了他一眼。“这个玩笑在我看来可是一点也不有趣。”

  他们对视了片刻的时间。在意识到国王的笑容几乎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之后,类让步了。“如您所说。”他诚恳地回复,“这是我的失言。”

  “别在毫无必要的时候随意丢掉自己的性命。”司身周的气氛重新缓和下来,“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类弯起的嘴角上扬了些。这或许是因为司的怒火实则并不具备独裁者的危险性,或许因为他将类摆在值得尊敬的位置上,又或许因为面前这位国王才是最不该说这句话的人。他的手背撞到了一侧的墨水碟;下一刻,在司不容忽略的盯视下,类不得不将它和羽毛笔一同小心地移到了接触范围之外。

  “那么,今天您也是来观察我的实验的吗?”他问。

  “我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和要求。”司说,“如果你有要做的急事,可以不用特意关照我。”

  炼金术士哀叹起来。“而我又怎敢让我尊贵的陛下缩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发呆呢?”

  国王仿佛被逗笑了一般发出了嗤声。

  “我已经意识到,要让你在每次见面都拿出朝见的恭敬态度显然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出于我的良心还是你的品性考虑。”他收起了那故作鄙夷的神色,看着炼金术士的脸,“所以你不需要把我看作什么了不得的客人。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给我带来了一定的安宁。”

  类点点头,但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机会正好,让我们来打破这地下室幽会的常规吧,陛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司对他的选词报以短促的笑声。

  “你指的是?”他询问道。

  “我在后花园建造了自己的小型观星站。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与我一起转换一下心情。”类说。

  他等待着国王的反应。意料之中地,对方如同见到了多年友人不为所知的一面般睁大了眼睛,紧接着露出狐疑的神色。“你在主动提出要离开这个黑暗的洞穴,登上地表吗?”司问。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夜晚也睡在这儿吗?”类反问道。

  “我希望并非如此。”国王回答,“好在从你的话中我知道了你至少有着最基本的食宿管理。”

  “即便是我,您眼中邋遢的怪人,也是有着正常生活的,自然会定期到外界呼吸新鲜空气。”炼金术士说。他站起身,随手端起最近的一盏烛灯,“随我来吧,陛下。还请注意脚下,不要跌倒。”

  “那么,我就把这句提醒当作是出于好意而非揶揄了。”国王回复,将身侧的椅子推回原位。

 

 

  他们踩着阶梯而上,逐渐接近外部广阔的空间。司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炼金术士和他一同站在这通向外界的道路上,更不要说是以一个领路人的形象。他手中的火光照亮了对方的后背,在上面投出一片随着他们的步伐而震动着的光影。神代类在他的视野里看上去更明亮了:不光是出于现实中烛火的映衬,也出于一种无形的、自内而发的气场。比起初见时,他显得更像是个完整的人。

  “我很高兴能看到你这样子。”当炼金术士放下烛灯,将活板门推开的时候,司在一阵吱呀作响的噪音中说。

  门板在一声闷响中撞上了地毯。类重新端起那盏烛台,转身望向他。“抱歉,陛下,您说什么?”

  “我说,似乎炼金术士比我想象中要更接近正常人。”司回复。

  类笑了起来。“恕我直言,这句话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侮辱。”他轻巧地说。

  “我并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国王跟在他的身后,登上宅邸的地面,看着对方将活板门重新放回原位落锁,“但如果你要说的话,我曾经对这个群体或许确实有所偏见。”

  炼金术士发出了若有所思的轻哼声。

  他们离开大厅,在黑暗而宁静的走廊中穿行,走向宅邸的后门。司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之中,盖过了类长靴点地的轻响。有那么一段时间,炼金术士并没有开口,仿佛已经屈服于这柔和的气氛。

  “您无需在意。”他最后说,“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也正是一个怪人。”

  他依旧背对着司,没有回头;司也同样没有选择在此时此刻深究其中的内涵。

  “我以为你是不会在意流言的那一类人。”他说。

  “有些闲言碎语总会自己钻进我的耳朵里。比方说,我听到昨天来打扫的两个女佣正谈论有关您的传言。”类说,“人们似乎认为您造访这座宅邸是出于对篡权和死刑的恐惧,以至于竟软弱到要寻求永生的慰藉。”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真令人意外,我原以为在凤家这样正派的家庭里并不会有如此流言,至少不会在本人可能出现的地方被谈论。”

  “闲言碎语同正派与否毫无任何关系。不过,听上去这不是关于的流言,而是关于我们的流言。”司纠正,“你很在乎吗?”

  “如果您问的是关于我自己的那一部分的话,完全不。”

  国王爽朗地笑了一声。

  “那就行了!事到如今,我的污名也不差这一个。”

  炼金术士叹了口气。“有些时候,您的这份豁达总让我感到羡慕。”

  “这正是生活的秘诀。”司说,“况且在我看来,你的回答也足够豁达了。”

  类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们已经到达了走廊的尽头;炼金术士拉开了面前的门,侧过身向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由于手中还端着一盏烛台,他看上去有一些滑稽。

  “目的地就在不远处,陛下。”他说。

  国王故作郑重地点了点头,踏出了宅邸。

  在长久地处于室内之后,迎面而来的春季的风让司感到心情格外舒畅。和这座郊区别墅在地表上的一切建筑装潢同样,这片后花园也并未受到居住者任何近期的打理,甚至逃过了国王的干预,因此只以一片未经修剪的草坪模样呈现在司的眼中。在这空无一物的平面上,那突兀的、类所谓的小型观星站很快进入了他的视野。

  它位于后花园东侧的一角。事实上,那只由一套桌椅和一架浑天仪组成的简陋工作台根本达不到观星站的标准,甚至比不上下午茶的餐桌。在金属仪器、胡乱铺开的炭笔直尺绘图纸和剩余的桌面上,司看到了一层积灰。位于他身后一步的炼金术士走上前去,面带思索地审视了一会同样被尘埃覆盖了的椅面。

  就在他自然地伸出手,打算将衣袖当作抹布使用的时候,国王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就让它待着吧。”他说,将类向下拉了一把,示意他看向身边的草坪,“我们可以坐这儿。”

  炼金术士略微睁大了眼,但依旧顺着司的力道和他一同弯下身来,将体重置于植物和泥土之上。司随手拍了拍沾在身侧的草叶,将烛灯放在一边。类整理着衣摆,用有些讶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还以为您会想要一个干净得体的座位。”

  司笑了起来。“当我几年前在训练场学习剑术时,连沙子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那时可没人在乎得体。”

  “这么看来,我对您或许也有所偏见。”炼金术士说。

  “那么我们就扯平了。”司总结,“或者说我受益更多,毕竟我还享受到了一次位于观星站的款待。”

  类像是听到了某种俏皮话一般笑出了声。

  “在我来到凤家之后,您还是第一个参观这里的人。”他说,“事实上,这对我而言也是一时兴起,不然我至少会搬来两把干净的椅子。”

  “我并不在乎。”司回复,“倒不如说,从这个角度看天空视野更佳,只不过可能不便于观测。你需要绘制星图吗?”

  类摇摇头。“这只是我的爱好,而非什么严肃的研究。”

  司放松了肩膀的力道,重新望向夜空的方向。

  郊区的、无云的晴日将一整片繁星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它几乎覆盖了他的整个视野,无限地向外延展出去,以一种庞大的、包容的姿态统治世间。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一切独属于人类社会的王权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仿佛此时此刻,他就能将他无形的金冠和权杖丢向远方,让它们和压在他肩头的骄傲与苦难一同被黑暗冲刷殆尽,归为虚无。

  司感到了久违的安宁。他在类的实验室中时常能够获得一星半点类似的慰藉;然而在这半荒废了的花园之内,在夜空之下,国王第一次产生了自己重获新生的幻觉。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些话语已经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总会和咲希一起跑到阳台上、或者藏在后花园的角落里观星。”

  类发出了柔和的哼声,没有说话。

  “我还记得自己向她编造过一些天体的名字,以及胡说八道的神话故事。”司继续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大部分的王室子嗣之间都要亲密……甚至可能胜过一些普通的兄妹。无论如何,我希望她都能平安地生活下去。”他想了想,又说,“即使期望一个天马家的人平安生活或许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许久之后,炼金术士开口了。“她不会轻易被病魔打倒。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

  “我知道。”司笑着说,“她是一个坚强又乐观的人,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帮助。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也是个了不起的炼金术士。”

  类挑起了眉毛。“您懂得炼金术的知识吗?”

  “一无所知。”国王承认。

  “那您就不能断言我是一个了不起的炼金术士。”

  司思考了一会。

  “我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这就够了。你要是还不服气的话,我就以国王的名义如此授衔予你。”

  “这完全是权力滥用,陛下。”类吃吃地笑起来。

  “或者你也可以教给我一些炼金术的知识,好让我知道你确实有真才实学,即便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学生。”司提议。

  炼金术士用双手撑着身子,认真思考了一会这个提议。

  “您听说过三原质吗?”他问。

  “我说了,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接触过任何炼金术的相关知识。”

  “世界上的每一种物质都具有身心灵三个部分,也因而存在我们命名为盐、硫磺和汞的要素。”类说,“处于稳定状态的凝结剂盐代表身体,处于稳定和可变之间的粘合剂硫磺象征精神和物质的融合,而可变的、流动的变化剂汞则代表纯精神的追求。事实上,这些元素的运用在医学上也有所体现,疾病的本质可能是三原质失调的结果,而这正是我们目前想要辨明的内容之一。”他停了下来,片刻之后重新开口道,“您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你已经完美地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国王评价。

  “我会把这当成是一个‘不’。”炼金术士回复。

  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至少我听懂了身体和灵魂的那部分。”他说,“每一个王室成员在小时候都要被迫接受哲学老师的教诲。”

  “那么您应该知道,肉身的死亡与灵魂的死亡是不同的,陛下。”类说道,“准确而言,灵魂是不灭的。它或许会在不同的躯壳之中流动,却不会真正消亡。倘若我在此地为了研究而献身——事先声明,这只是与现实无关的假设——我的灵魂也会进到下一个躯体之中去,不断通过学习将前世的真理回忆起来。”

  司皱起眉。“你还在记恨之前的对话吗?”

  “当然不是。”类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只是对一种认知、思维、信仰的陈述。”

  “那就好,因为我没有收回前言的打算。”国王说,“无论我们的灵魂是否具有永生的特质,至少在现在,我们都凭借肉身处于此地。即使你想要打磨自己的精神,也不该无视这一前提。”他顿了顿,换上了更加强硬的语调,“况且,你要让你那位朋友、要让如何是好呢!我可没有时间翻遍全国找出下一个你来。”

  “若是这样的话,您的名声就要落到同我一样的程度了。”类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司沉默了一会,看向对方。

  炼金术士半侧着脸,脸上显露着宁静的神情,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些闪烁着的微光;那表情和初见时他带着疲态的微笑、以及故作姿态时夸张的神色都完全不同。然而在这个时刻,司回想起了类先前那句宛如试探一般的发言。他感到自己几乎能够穿过对方周身褪去大半的防御,触碰到他真实的内里。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伸出手去,搭上对方的肩膀,在类惊讶的表情中示意他抬头观察星空。人类的体温透过他手掌下的布料传递上来,渗入他的指尖。炼金术士仰望了夜空片刻,又将视线转回国王的脸上。

  “你看到了吗?”司问。

  类的表情变化了一会,最终定格在一个困惑的浅笑。

  “您指的是?”

  国王依旧没有松开手。

  “在你所说的灵魂的层面,我们有着能与真理之光合二为一的特质。我并非手持权柄的君主,你也不是被认作怪人的炼金术士,我们同繁星中的任何一粒都没有区别,处于同样平等的位置。所以,你大可不必用那些世俗的框架束缚自己。”司说,“我本以为你才是最懂得这个道理的人。”

  类直直地注视着他,没有回话。

  “你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研究者。”司最后说,“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在这一瞬间,他看到炼金术士的笑容消失了。

 

 

  就是现在,命运向他低语道。那句恳求在他的胃里翻滚,被庞大的、热切的、苦闷的感情挤到喉头,又由神明推至舌尖。只要张开嘴,它仿佛就会随时滚落下来,成为不可磨灭的事实。如果此时那来自天国的号令能够掌管他的身体,代他说出应有的台词,他或许就能从无谓的挣扎中解放出来了。然而这一切的执行者恰好是、也只能是他自己。

  他的灵魂正为找到了契合的伴侣而欢欣,同时又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恸哭;然而在此之上,神代类的肉体仍伪装着超然的冷静。他的国王坐在他的身侧,注视着头顶的星空,打破了统治者与臣民、病患家属与医师之间的距离,将代表生命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的场景。

  自从观星活动加入了他们的会面常规之后,类便不再计算他们相识至今的时间。这不外乎是一种逃避,因为无论他脑内的数字是否叠加,命运的车轮都会在世间万物的作用下不停歇地向前滚动。他对司人格的认知和席卷全国的动乱都已经不能倒退回先前的状态。而另一方面,类本人也正是那推动命运进程的、世间万物的一部分。

  他的顿悟和挣扎究竟出于他的本心还是来自一种更高意志的指引,此时此刻,类已经无法辨明了。来自人体的热量正在他和司之间延伸,搅乱他的思绪,最终让那个沉重的问句从理性的缝隙之中逃脱出来,坠入空气,成为命运和历史决定性的一环。

  “您会为了我留下来吗?”他听到自己这么问。

  司思索了片刻。

  “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允许你取一点我的灵魂,装在某一个罐子里作为纪念。”他说。

  类笑了起来;他的四肢和五官仿佛仍在与情感有一线之隔的地方运作。

  “炼金术可不是这样的,陛下。我们不切割人的灵魂。它必须保持完整。”

  国王发出了若有所思的轻哼声。

  “听上去炼金术士也有诸多不便。”

  “那是自然,毕竟我们仍旧身为人类,而对灵魂进行加工是神专属的技艺。”类点了点头,“然而,即使人类能够像裁剪布料一样裁剪它,想必我也不会对您这么做。”

  “而这是因为?”

  “我无法承担将您的灵魂分裂开来的风险。除了神之外,谁又能知道缺失了一块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呢?您将不再是您自己;而陈列在我收藏品架上的那一部分也并不代表您。这是一个有害无益的举措。”炼金术士想了想,总结道,“陛下,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您的灵魂与本性永远也不要改变。”

  “那么就没有办法了。”国王说,“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能让我属于你的方法。”

  类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我感到非常遗憾。”他轻声说。

  “但是,”司继续道,“作为补偿,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直视着类的眼睛,在寂静的后院草坪上制造出正从谒见大厅的高处俯视对方的幻觉,“直到我死去为止,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人格都不会发生偏移。要是你还不满足的话,就延长它的期限,将这份契约的终止时间定在世事变迁的尽头吧!这是来自一个王的承诺。”

  他以一种极为笃定的语气讲出了这番话,仿佛在那将要束缚他永生永世的誓言之中,司并没有自然而然地提到自己的死亡一般。类感到自己陷在草茎之间的手指正在轻微地颤抖着;他不清楚是因为震惊、兴奋还是悲痛。

  他想要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如同往常一般打趣司和他荒唐而毫无根据的诺言。然而当他张开嘴时,声带却并未像他预想地那样运作。在这一刹那,类意识到他的意志终于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被卷入欲望和理性的斗争之中。后者维持着他嘴角的微笑,而前者则用情感洪流冲碎他组织完毕的词句,重新拼凑音节,送出口中。

  “如果一个王的承诺只在在位期间有效的话,我要的就不是的承诺。”炼金术士说,“它还不足以满足我的愿望。”

  司大笑了一声。

  “我以前可不知道你是这么贪婪的人。”他命令道,“那就提出你的要求!”

  “我想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生效的协议,一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誓约。”类说,“我想要的是来自天马司的承诺——不,就连这也不够。因为就算您改名换姓,在完全不同的躯壳之中存在,成为别的男人女人,成为动物,甚至成为失去了个体称呼的花草土石,我也要这誓言保持持续。”

  类转过头,笔直地、毫不保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看到那其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微笑正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

  “因此,能够实现我的愿望的只有来自您——来自的承诺。”他听见自己继续说,“只有此时此刻处于这里的才能做到。”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就是现在!答应我,你会永远地、绝对地存在下去。”

  国王——天马司——他面前这由一位青年的躯体包裹着的灵魂——与他对视。

  在这一瞬间,他们似乎并非在使用双眼注视对方。那控制着类言行的欲望张牙舞爪地撕开了司方才建立起的威势,将他拽下幻想的王座,急切地拉至面前。从他们相识起到现在,类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司抛下一切地位、尊严与矜持的外衣,最大程度地呈现出本真的姿态。他那自满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转而变为一种专注的、甚至于庄重的神色。在这片夜空之下,他们如同司曾经所说的一般成为了繁星的一部分,脱离了世俗身份的束缚,从平等的角度相对。

  许久之后,司透过他的躯体开口了。

  “我答应你。”他缓慢而清晰地说。

  类的欲望在满足中松开了手,偃旗息鼓。理性在他的脑内低语,宣布他完成了命运委予他的重任。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和指尖一样颤抖着。

  “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再需要向你索求的了。”类说。

  司没有因此移开视线。他依旧注视着类的脸;在那双有着落日般色彩的眼睛里,类看到了自己业已完全褪去笑容的面部。有一部分的他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上评价道,那看上去和最伟大的研究者相差甚远,几乎像是个茫然无措的青少年。

  于是,那他所抛弃的、无处可去的微笑被司重新拾起了:类看着他的五官线条柔和下来,弯起嘴角,让那双橙色眼睛中倒映着的火光在微风吹拂中温暖地摇晃。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许愿。”他说。

  “人就是这样的造物,总要在为时已晚之前尝试些出格的事。”类听到自己回答。

  司轻哼了一声,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

  “作为附赠,就让我再给你另一个保证吧。”他说。

  “而那又是什么呢?”类问。

  他尽可能地表现出期待的态度,但事与愿违。司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向他投来安抚的眼神。

  “未来的某一天,我会重新找到你,出现在你的面前。”

  在类能够作出任何发言之前,他抬起手,用自己的掌心覆盖住了类搁在身侧的右手手背。那在他们之间隐约流动着的热量对类而言瞬间变得鲜明了;它以不容忽视的速度和温度攀上他的手臂,冲向全身,最终涌入他的咽喉,将他的质疑融化在成形阶段,仿佛一切和几率有关的问题都不足为惧一般。

  “你曾经说过对奇迹并不感兴趣。”类做了最后的挣扎。

  “因为这并非是不可实现的奇迹,而是一种必然。”司说,“如果你也能永远地、绝对地存在下去,那么,在你的灵魂和人格中留下了印迹的我就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与你相遇。所以,命运也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悲观。”

  他收紧手指,握住了类的右手。在这样的状况下,类已经不可能再胜过他了。

  “我会相信你的。”他说。

  司笑了起来。“你只要等待着我就可以了,像这段时间里的每一个会面日一样。”

  类曲起手指,让他们的指关节相贴。

  “我可以把这理解成是又一个邀约吗?”

  “当然,所以为了定下下一个日期,现在让我们回去吧!”司抬起头,看着已经变得一片漆黑的夜空,“因为——”

 

 

  “——时间快要到了。”国王说。

  地下室中被即将沉淀下去的寂静充斥着。炼金术士抬起头,看了一眼放在木架上的小型时钟盘。那上面的指针尚只越过了八时的位置,昭示着属于他们的夜晚还未能完全结束。他停下了正在绘制七芒星最后一角的手,向司投去疑惑的视线。

  国王没有开口,只安静地与他对视;过了片刻,类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他放下了羽毛笔。

  “已经很晚了。”司说,“卫兵或许正在前来迎接我的路上,咲希可能也正在担忧我的安危。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类露出了愣怔的神色。此时此刻,司不由得回想起了他先前那孩童般的情感爆发。

  他耐心地等待着;因为事到如今,一切为了现在和未来而做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炼金术士张开嘴,又合上了它。在一段漫长的、足以让他们都消化这沉默的时间后,类终于发出了声音。

  “是的。”他喃喃地说,“如您所言,还请回吧。”他停了下来,过了许久,又继续说,“今晚能与您共度这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换做平时,这应该是一个约定几天后会面日期的时点,然而炼金术士什么也没有说,国王也并未提及此事。司站起身,端起桌上的烛灯,带走了地下室内的一部分光源。类坐在木桌之后,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如同一尊雕像。

  有那么一个瞬间,当国王向着远离木桌的方向迈出步子的时候,他像是要猛地站起来,攥住司的手臂;但直到司抵达地下室靠近外界的边缘为止,炼金术士都没有动弹。在这个距离下,司业已无法辨明类的表情。他注视着对方,最终露出了一个微笑。

  “下次见。”他说。

  话毕,国王平静地、高傲地、飒爽地向出口走去,带着他响亮的脚步声一同消失在了阶梯上方。

 

 

 

 

  对于春日而言,这是一个阳光不够灿烂,但足够明亮的阴天——在几个小时前从卧室走进地下室时,神代类从窗外了解了今天的天气。他特意挑选了一个女仆们不会前来打扫的时间,以避开任何不必要的交集。室外的情况只让他费神了一瞬间。外界的晴雨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他的研究;另一方面,他今天的计划也并非进行任何金属的冶炼。

  无论主宅内的住人与仆从们此时正处于怎样的骚乱之中,这座郊区别墅都和往常任何一天一样寂静。他想象了一下前几天当他拜访凤家时所耳闻的痛哭、哀怨和咒骂;在今天,那混乱应当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穿过活板门的时候,他听到了宅邸门口传来的、独属于绘梦的飞快脚步声,以及片刻之后一些犹豫的敲击音。不过那时,类已经降到了地表之下,因此他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时间的流动似乎也销声匿迹了。当他迎来那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时,类正处于整理收藏品架的中途。室内近乎漆黑的光线情况影响了他的效率,也让计时工具的指示变得难以辨明。他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将手中的烛灯凑近木架,好看清书脊上的文字;当那火光被移走后,黑暗又浸没了皮质的封面和金属书角。从胡乱堆砌着的著作中,炼金术士抽出一张被仓促地塞在其间的羊皮纸。

  直到来自石阶的动静让他无意识地瞥了一眼钟盘时,类才注意到,凤家的成员们在此时应当已经奔赴了刑场。

  刑场。这个词在他的脑内徘徊了一段时间。

  炼金术士转过身,看向地下室入口的方向。伴随着一些布料摩擦声,草薙宁宁出现在了他的视野范围之内。

  她的步子轻柔而克制,如水渗透城壁一般进入他的周围,与凝固着的空气共存。那身形几乎和他的收藏品架一样也被黑暗淹没了;全凭她手中的那盏烛灯,类才得以认出来人的身份。然而在这时候,会来拜访他的或许也只有她一个。于是他停下了哼唱。最后一个音节的末尾消散在空气之中,让被遮掩了的、浓密的沉寂重新暴露出来。

  “真是难得,宁宁。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炼金术士笑着说。

  过了许久,他的朋友开口了。

  “最近剧团被邀请到南方进行演出,我没能抽出时间。”

  类点了点头。“在信件里你有提到这件事。我听说那场歌剧获得了满场好评,恭喜你。”

  宁宁并没有回话。

  她提着烛灯走近了些,隔着长桌注视着类。在拉近了的距离下,炼金术士终于辨认出了她脸上的苦涩。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羊皮纸,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七芒星和辅助图案。

  “坐下来吧。”类说,“抱歉,我没有什么能用来招待你的。”

  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了。”宁宁轻声说。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们都没有开口。地下室重新陷入了密不透风的沉默之中,只有呼吸声和纸张摩擦的细响偶尔如同幽灵一般出现。类将七芒星图卷了起来,用细绳扎好,与别的图表搁在一处,又重新回到先前的位置,扶起木架上倾倒了的植物图鉴。宁宁坐在桌边的位置,看着他的动作,似乎在犹豫该如何搭话;即使对类而言,这完全是不必要的顾虑。

  “你在做什么?”最后,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问。

  “整理我的实验器材和书籍。”类回答。

  “这对你而言还真是罕见。”宁宁说。

  话音刚落,她就露出了后悔的神情。炼金术士点点头,盖过了她即将出口的补救。

  “因为我正在考虑更换据点。”他笑着说。

  这句话成功地引出了一小段新的沉默。类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漫不经心地思考了一会要将什么鲜少用到的装置搁在这里,直到宁宁作出回复。

  “你如果能早点告诉我这个决定就更好了。”她说。

  “抱歉,这本身是个仓促的安排。”

  “至少你该通知绘梦一声。她毕竟是你现在的雇主,以及关心你的朋友。”

  “我并不打算马上出发。短时间内,我猜我还是会跟现任雇主继续呆在一起,无论凤家会归顺新王还是固守天马的旧址。”类说,“不过如果到了命运呼唤我的时候,我就和我可爱的勋爵告别,然后远走高飞吧。”

  “远走高飞?”

  “离开这个国家,或者跑去某个乡下。我还没有想好。”

  他弯下腰,在架子下方的玻璃容器堆里翻找起来,最终取出一个空罐。由于背对着宁宁,类并不知道对方此时露出的是什么神色。但他知道她最终会接受这件事;事实上,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个决定在出口前就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当然,你说得没错。我会找个时间去主宅登门拜访的。”类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许不是今天,因为她现在想必正忙。”

  当他将那个空玻璃罐摆到收藏品架上的时候,宁宁压抑的、几乎像是耳语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了过来。如果不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应当不会听到那个问句。

  “类,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炼金术士观察着玻璃表面倒映着的火苗。

  “我已经和他道过别了。”他回答,“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去观看一场众目睽睽下的绞刑。”

  那些词在他的口中轻巧地滑过,仿佛水流,或者一把薄刃的刀。无论如何,在将它们从舌尖推出的时候,类并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他用单手调整着玻璃罐的位置,继续在整个过程中制造细碎的噪音,以在表面上扰乱那沉寂,搅拌几近凝结的空气,让一切出口了的和尚未出口的问题溶化在受他统治的堡垒之中。木架上的时钟指针弹到了十的位置;在那一瞬间,类仿佛听到了一声断裂的轻响。

  他注视着玻璃罐的内部。无论是从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层面,那其中都空无一物。

  “记得给我写信,类。”宁宁在他的身后说,“如果得不到你的音讯,我就和绘梦一起把你从天涯海角揪出来。”

  炼金术士背对着她笑了起来。

  “当然,当然,我亲爱的宁宁。”他轻松地说。

 

 

-END-

 



写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前世今生梗。设定上存在转世的HE,但考虑到风格问题,还是将本文结尾于此。

感谢你的阅读!!

 

一点设定补全:

司:于一年半前父亲急病倒下后即位的年轻国王,正在母亲的辅助下处理国政。在南方内乱和农民起义下焦头烂额,又为了治疗身患重病的妹妹,于凤家幺女绘梦的介绍下开始寻求类的帮助。最终在内战中落败并死于绞刑。

类:辗转于各大家族名下的落魄贵族炼金术士,对医学也有所涉猎,目前正受凤家资助研究医疗化学和第五元素(哲人石)。居于郊区别墅,与绘梦之外的家族成员并不熟稔。爱好是观测天体运动。和童年时的玩伴、剧团知名演员草薙宁宁一直保持着书信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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