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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雷安】星期二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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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青少年雷x社会人安迷修,现代温馨喜剧(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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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争执时,安迷修正在享受自己的鸡肉通心粉,用叉子把几个面圈戳在一块儿。晚餐时间对一个白领而言着实是好时候——首先,他不需要和午休时一般不时检查自己还剩下几分几秒的娱乐自由;其次,在八小时的劳动之后放空脑袋进食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在此之上,今天的晚餐并不是便利店速食这件事更让他感到快乐。已经进入冬季,热腾腾的新鲜食物几乎称得上是一种恩赐。

  喊声刚好在他将要把叉子塞进口中的时候出现,让安迷修险些磕到自己的牙。这一内容为“一定是你们的机器出了问题”的高声并未达到大吵大闹的定义范畴,勉强符合公共场合的社交规则,因此安迷修并没有感到晚餐时间被打断的愤怒。他咀嚼着通心粉,半无心地听着来自隔壁的对话。

  “非常抱歉,先生,但是您的银行卡确实已经被冻结了。”这是和刚才不同的女声。很明显是服务员,“出于此种情况,我们建议您使用现金进行支付。”

  “这不可能。重新再刷一次。”

  “我们已经尝试过足够多的次数,先生。”

  回复没有马上出现。有什么东西——包?袋子?——被哗啦啦翻动的响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男性高亢的声音。

  “那么我不接受你的提议。我不使用现金支付。”

  一段短暂的沉默。

  “您还可以选择联系家人或者朋友,如果您认为有必要的话。”

  安迷修的右侧传来了一声拍桌的响动。不轻不重,但足够表现那位男性顾客的冲动,也足够让安迷修把叉子上的鸡块震回盘中。他叹了口气,重新把它戳进嘴里,咀嚼起来。

  “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年轻男性笃定地说。

  “无意冒犯,但现在结不了账的是您,先生。还请您做出决定。”服务员说。

  安迷修咽下了最后一块通心粉,转过头去。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争执的两个主角正站在桌边,隔着桌面呈现出对峙的态势。确切地说,正在对峙中的只有那个年轻男性。那是一个一头黑发的青少年,高扬着眉毛,衣着光鲜亮丽,全身散发着中学生独有的反叛心理以及一般中学生不会有的豪门气息。餐馆的服务员站在他的对面,手持菜单夹,面带标准营业笑容。她很明显则并不把这当成是一种对峙。

  青少年俯视着对面的女性——他的身高比对方超出一大截,看上去明显也能够轻易俯视安迷修。他不知道现在的青少年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左手中拽着一只价格不菲的双肩包,右手捏着一个同样价格不菲的钱夹。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卡包。于是安迷修隐约明白了先前对方不接受建议的缘由。

  “我不会等在这里的。”年轻男孩说。

  “您没有付款。”服务员说。

  他们或许都意识到了对方不会退让,因此谈话陷入了僵持之中。

  安迷修想了想,站起了身。

  这或许会在之后被证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毕竟对于一个工资不高存款也不富足的会计师来说,生活中的差错容易造成可怕的后果。但在此时此刻,一个填饱了肚子的、工作结束了的、平凡的周二下午,安迷修决定遵循本心,做一件助人为乐的事。他走上前,插入了他们之间。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自己从一个普通白领变成了一位城市英雄的错觉。

  安迷修感到自己飘飘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清了清嗓子,斩钉截铁地说:“请让我打断一下。我愿意帮这位年轻的先生垫付。”

  服务员没有给出任何表情和言语上的回复。他们对视了三秒钟;安迷修觉得自己体内的英雄气概瞬间消失了一大半。

  “好的,先生。”她最后平静地回答,“一共五十七美元二十六美分。”

  他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不好意思?

  “五十七美元二十六美分,先生。不包含小费。”服务员说。

  安迷修展开自己的钱夹,向里看了一眼。他的最后一点英雄气概也消失殆尽了。那个年轻男孩站在他的身后,因此安迷修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咬咬牙,从皮夹里抽出仅剩的一张百元钞,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移动到对方的手上。

  “百分之十五的小费。”

  “好的先生。我会很快把找零拿过来。”服务员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她的微笑全程都没有消失。

  我没有想到它这么快就被证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安迷修绝望地想。

  他终于转过头去,和那个青少年对视。年轻男孩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安迷修不是一个从危机中帮助了他的好心人,而是面涂油彩正在街头高歌的行为艺术家。在近距离下,他发现对方的虹膜是一种明亮的紫色。然而此时此刻,安迷修对他个人所有的兴趣都被更加现实的疑惑压过了。

  “你究竟在一顿饭里吃了什么?”他瞥了一眼满桌空荡荡的餐盘,真心实意地问。

  男孩用审视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最后才干巴巴地回答。

  “餐前浓汤,炸洋葱圈,炸鸡块,再加上作为甜点的樱桃蛋糕。”

  “而你把它们全部塞进了肚子。”

  “我看不出我的食量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况且我正在长个子。”

  “显然和我有关,因为这顿饭最终是我付的钱。”而且你身高的发展空间大概已经不大了。

  青少年把眉毛拧成了一团。他的情绪看上去正在愤怒、困惑和难堪之间来回切换;最终,男孩一把将卡包合拢,丢进了双肩包里,用一个流畅的动作拽上了拉链。

  “谢谢你。”他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调说,将一侧的背带拽到肩膀上,“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付钱,也没有请求你这么做。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会……”男孩的声音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及时把钱还给你。”

  安迷修叹了口气。“我不需要你还钱。希望你能够从中学到互帮互助的美妙之处,把这份爱心传递给下一个陌生人。尽量。现在,回家去吧。”

  他从返回的服务员手中接过找零和发票,转头一看,那个年轻男孩的面部定格在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安迷修意识了过来。

  “你没有能用的卡和现金。”

  他们对视了五秒钟。

  “你带手机了吗?打电话给你的父母。”安迷修提议。

  他们对视了第二个五秒钟。

  “我离家出走了。”青少年宣布。

 

 

  “我为什么把一个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家?”

  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向他扬起了一侧眉毛。“我猜你不是在问我。”

  他坐在安迷修面前的沙发上,双腿交叠,两臂抱在身前,释放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气场,俨然已经把面积不大的客厅当作了自己的领地。无论他的外貌多么赏心悦目,安迷修为数不多的零食和罐装咖啡——他的客人对它们露出了明显不屑的态度——正摆在茶几上方,遭受冷遇。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陌生且家境优渥的青少年,因此还是拿出了普通的待客礼仪。结果来看,这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唯一让安迷修感到宽慰的是,至少对方看上去已经从自己的银行卡被冻结的情绪波动中冷静了下来。然而他并不是很确定一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究竟能真正冷静到哪去。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发问了。那听上去更像是在发号施令。

  安迷修决定对一个未成年人投以必要以上的耐心。

  “我的名字是安迷修。”他说,“而你又叫什么名字?”

  “雷狮。”男孩说,“以免你问起,是的,就是那个雷狮。”

  “哪个雷狮?”

   雷狮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知道雷王集团?”

  “……或许听过?”

  “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

  “这并不是什么世间常识。刚才那家餐馆的服务员也不认识你。”安迷修善意地提醒。

  “这只能证明你们都孤陋寡闻。”他毫不抱歉地说。

  应对叛逆期的青少年比安迷修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好吧。那就假设我们都孤陋寡闻,在此之上我还是个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好吃好喝供着的傻瓜。”他叹了口气,从茶几上拿起一听无人问津的咖啡,拉开拉环。雷狮用兴趣缺缺的眼神瞥了它一眼,“但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

  “我已经十七岁了。”雷狮说。

  “依旧是个未成年人。我猜你非常清楚这一点,但在街上大大咧咧地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离家出走并不安全,即使这个陌生人刚刚帮助了你。”

  “嗯哼。”他从鼻子里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再加上你刚刚证明自己身无分文。再加上你看上去显然是个值得诱拐的对象。”

  他在沙发上挪了个姿势,黑色羽绒服的下摆划过皮料。“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应该马上冲出你家吗?”

  “这是一个谨慎的选择,但考虑到你在外面几乎没有存活能力,我只能说你应该待在这里。”

  雷狮撇了撇嘴——这是他到现在为止露出的最符合年龄的表情——然后用两根手指拣起了桌上的一小包栗子仁。他观察了它一会儿,撕开包装口,从里面捏出一颗栗子扔进嘴里。安迷修不由自主地关注着他皱着眉咀嚼的样子。在最终咽下它之后,青少年勉强地点了点头。

  “还可以忍受。”他评论。

  “如果你浪费我的零食,我会把你扔出窗去,就算你是离家出走的中学生。”

  雷狮瞥了他一眼,将第二颗栗子仁塞进嘴巴。这使安迷修突然觉得自己站在客厅中央,俯视着雷狮,假装自己才是更加世故的成年人的行为非常愚蠢。

  他干脆把自己也扔到了沙发上,坐在雷狮身边,摇晃着他的罐装咖啡。他的客人检视了一番他们之间的距离,满意地扭回了头。

  一个典型的叛逆期的青少年,安迷修想。

  这类人群的特征一般很好把控。一头热血,愤世嫉俗,过度自信,并且对请求的接受程度比命令高出一百倍。使用“可以请你开个窗吗”和“给我马上去开个窗”两个问题会从典型青少年们身上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从雷狮的各类表现上来看,除了经济条件优秀到足以让全市的每一个人嫉妒——雷王集团显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业巨头,即使安迷修对非本市的企业实在了解不多——之外,他和大多数的同龄人并无不同。当然,这个诊断并不适用于所有适龄对象,也不见得是个缺点。

  安迷修没有兄弟姐妹,因此并没有在人生前期积累应对中学生的实践经验。但他飘飘然的英雄心态再次燃烧起来:他不想把一个无依无靠的未成年人扔在一边。或许同时也不想承认自己斗不过一个比他小了八岁的人。

  “所以,”安迷修开口,“你想跟我聊聊吗?”

  雷狮用力地咬着栗子。

  “我反正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是吧?”

  “是啊。你可以让我了解一下豪门子弟的日常烦恼。严重到让人想要离家出走的那种。事先声明,我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出卖你的。”

  青少年沉默了一小会儿。安迷修不知道是自己先前的几句谆谆教诲起到了作用,还是对方的自尊心在作祟。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雷狮最后开口。

  “我不想成为雷王集团的一部分。”他郁郁地说。

  和一个中学生讨论这个词着实有些诡异。“你不喜欢经商?”

  雷狮摇了摇头。“我的父亲——”他皱了一下眉,似乎在为自己的用词感到懊恼,“我的老爹觉得我应该继承他的企业。从我懂事开始,他就在一直这么跟我说。我只是不喜欢这个。”

  他捏着手里的栗子,看上去在斟酌词汇。安迷修没有打断他。

  “你知道吗?这就像是从出生起你就被绑在一张网里。”雷狮继续说,“每个人都在告诉你你该干什么,你不该干什么。但我不想做一个继承人。我想作出我自己的选择,拥有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公司。所以昨天我和老爹大吵了一架,然后从家里逃了出来。”

  “然后你的银行卡就被冻结了。这听上去像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比电视剧还鬼扯。老爹在我出生前甚至去找了一个预言家。她说我是雷王集团命定的继承人。我猜我大哥对我的敌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继任者。”

  安迷修瞬间感到这一切的严肃程度下降了一半。“预言?”

  “我直到十五岁才开始真的相信这件事。”

  雷狮将小包装袋里的最后一颗栗子仁丢进嘴里,翻了个白眼。安迷修看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包装袋反手叠好放进烟灰缸,看了它两眼,又抓起来随手往地毯上一丢。这个动作成功地让安迷修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的客人扫视了一遍零食堆,挑着眉毛拿起了罐装咖啡。安迷修紧盯着雷狮的动作,在他得以将拉环投掷到客厅另一角之前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

  他意识到雷狮正在用一种幼稚的方式反抗自己的家教,又不愿轻易承认自己对平民食物的接受。他同时也意识到,比起想象之中的愤怒,他事实上觉得雷狮的举动相当有趣。这或许是因为雷狮尚未对他的公寓作出毁灭性的打击。

  这是一个俗套且匪夷所思的人生故事,然而安迷修并不需要探究它的真实性。第一步已经完成了:让青少年向他袒露内心。

  “所以可能我不该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雷王集团。”他的客人最后说,“毕竟不希望别人用这个头衔来认识我的正是我自己。”

  “你比我以为的要坦诚很多。”

  “我不知道你原来喜欢我跟你呛声。”雷狮飞快地反击。安迷修学着他的样子也翻了个白眼。

  “白手起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热血。”他开口,看着自己手里的易拉罐拉环,“我要是这么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只知道讲大道理的无聊成年人吗?”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雷狮说,“我现在还只是个每天为了历史课成绩苦恼的中学生,没有人力,没有财产,没有资源。”

  安迷修笑了起来。“你不喜欢历史?”

  “痛恨无比。”他闷闷地说,“地理要好得多。”

  “我还以为一个大集团的继承人会学习帝王学和马术之类的私人课程。”

  雷狮几乎把咖啡呛了出来。

  “我们只是商人,不是皇族!而且大集团的继承人自然也需要读高中课程。”他顿了顿,补充,“预定的继承人。”

  “你可以直接说是未来大集团的开创者。”安迷修建议,“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很可能比我在这方面更有能力。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青少年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用力地把咖啡放在了茶几上,向后倒进靠枕里,摆出一个歪七扭八的躺姿。

  “我希望我的老爹跟你一样理解我。”他长叹了一口气。

  安迷修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转头观察雷狮,看到对方的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这个离家出走的故事最终回到了原点。开导青少年计划的第二步就是“让对方意识到关键问题所在并且促使解决它”,然而任务比安迷修想象中更难。不知为何,和雷狮聊这些毫无特色的话题让安迷修感到轻松,即便他们只认识了几个小时,因此他不希望用干巴巴的讲座结束他们的偶遇。

  但见鬼,安迷修想,这很显然是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他犹豫地伸出手去,用一个尴尬的姿势拍了拍雷狮的肩膀,决定扔开自己匮乏的谈话技巧。

  “那就别再讨论这个了。”他说,“把这些对话全都抛开,来陪我打一会游戏。”

 

 

  “你的电子游戏技巧简直烂到匪夷所思。”雷狮说。

  “闭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买那么多光碟放在家里……看上去你没法打通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闭嘴。

  “我的家庭几乎不允许我碰手柄超过五分钟,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能——”

  安迷修猛地扭过头去。“现在,我是这个屋子的屋主,也是正在给你准备夜宵的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青少年敏锐地感知到了他字里行间的威胁。“不。”他说。

  “很好。”安迷修说,转头重新审视冰箱的速冻区域。

  他和雷狮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因此安迷修可以在视野边缘勉强看到他的客人站在厨房门口,依旧保持着那个双臂交叉在胸前的傲慢姿态,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他蹲在冰箱前翻找食材。安迷修想象了雷狮的住所——一个巨大的别墅,猜测他在家里可能从没有看过女佣做菜的场景,更不要说平民使用电磁炉。

  “我不吃咖喱。”雷狮说,“有肉吗?”

  “我以为你晚饭已经吃得够饱了。”

  “但你在做夜宵。夜宵和晚饭是不一样的。”

  “你的家庭允许你在晚上十一点大量进食吗?”安迷修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冷冻牛排。

  雷狮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然不。但现在我并不在家,所以无所谓。”

  “而我不会在某天下班的时候突然遇到一群黑衣人因为我毁了集团少爷的健康食谱而把我暴打一顿?”

  “以我的名字起誓。”

  安迷修咽下了一声笑声。他站起身,用脚勾上冰箱门,带着之前从上层取出的西兰花走向砧板的方向。拿起菜刀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想要向雷狮展示普通独居人士的熟练刀工的冲动;然后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以及切割西兰花实在毫无技巧可言的事实。安迷修放弃了这个念头,抱着轻松的心情将食材处理好,分别烹饪。

  油脂加热的滋滋声让他感到心情逐渐愉悦起来。即使他对在深夜进食高热量食物这一行为仍旧抱有一丝犹豫,但偶尔一次破戒也并不会引来世界末日。毕竟说到底,安迷修正在应对一位青少年,而通常青少年就意味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他翻了几次肉排,最终将煎好的牛排对半切开,分别装盘,再摆好配菜并浇上黑椒汁。成品和餐馆里的食物自然毫无可比性,但在他的评判标准里也足够赏心悦目。

  然而显然,雷狮,作为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富家子弟,对此并不感到十分满意。当安迷修把两个盘子摆在餐桌上的时候,雷狮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它们一眼。他坐了下来,随手在桌上抓了一把——安迷修猜测那可能是摆放餐巾的位置——然后摸了个空。

  安迷修在他的身边坐下,拿起刀叉。雷狮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餐盘。

  “是的,比米其林的差多了。”安迷修意有所指地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它看上去其实不错。”他盯着盘子里的一小块牛排,很不讲礼仪地用叉子拨了拨它,“但你把这叫做大量进食吗?”

  “对于十一点而言足够大量了。”

  雷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没有抱怨更多。他慢吞吞地切开了它,将肉粒叉进嘴里。无论他是否尝试将礼仪课的影子从自己身上刮除下去,此时此刻,他和之前那个对着电视屏幕恶狠狠地按着手柄的十七岁男孩又有了一些区别。

  他们在并不尴尬的沉默中进食,直到两人的餐盘里食物都所剩无几。夜宵并不多,因此整个过程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事到如今,安迷修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个事实:一个离家出走的十七岁男孩正于深夜留在他的公寓里,没有和自己的亲人朋友进行过任何联系;而如果从另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角度上说的话,安迷修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所以是时候了,安迷修想。

  “你现在觉得心情好点了吗?”他开口,放下手中的刀叉。

  金属餐具与瓷盘相碰的声音成为了一个信号。雷狮抬起头来看向他,露出一个几乎能被称为呆愣的表情。他似乎才意识到安迷修一直在试图安抚他,或者只是一直不愿承认。

  “是的。”他最后说,“谢谢你。”

  “我想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重提那个对话了,尽管现在已经接近午夜。”

  “青少年的夜生活都很丰富。”雷狮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我猜是这样。我不知道我的同龄人是怎么生活的。”

  “因此你依旧不喜欢你的父亲。”

  雷狮没有对上他的视线。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盘子,用叉子的尖端无意识地刮蹭中央。

  “你要建议我去和他敞开心扉聊聊了,是不是?”他说,“我已经试过了。我的老爹想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他不在乎我的想法。我们之间所有十分钟以上的交谈都会以他的怒吼结束。”

  安迷修摇了摇头。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深夜的厨房便让人感觉寒冷而空旷。“我只是想说,他是你的老爹,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显然比我更理解你,也更关心你,无论结果是不是让你感到高兴。”

  “我也很想这么相信。但事实是,现在我正在跟你说一些我永远不会对老爹说的话。”

  “有人说过,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人们总是乐于过度倾诉。”

  雷狮在餐盘上用油脂划出一个嘴角下撇的脸。

  “我必须回去。”他闷声说。这句话本身像是来自一个不愿离开公园秋千的三岁孩童;但雷狮的语气要平静得多,仿佛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离家出走的结局为何,“我没有别的选择。其实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带着一张和塑料片没有区别的银行卡,故意把现金留在床头柜里,和司机提前约好后半夜的接送——我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准备的并不是离家,而是回家的那部分。”

  安迷修看着白瓷盘上那个形状扭曲的图案。“这说明你……做事周到。”

  “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雷狮说,“一点前离开。”他停顿了一下,安迷修不知道他是否在和自己脑内更青少年的那一部分搏斗,“谢谢你的出手相助,以及电子游戏、谈话和夜宵。我一定要说,你对一个趾高气扬的青少年亲切得过头了。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雷狮停了下来,用不太自在的动作把盘子上的脸划得一塌糊涂,“烂好人。”

  “你一定要在一个温馨的对话中进行人身攻击吗?”安迷修叹了口气。

  “我在感谢你。”雷狮说。他的语气很认真。

  安迷修应该回以一句同样认真的“不客气”,但他没有这么说。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安迷修突然开口。

  “你觉得开心吗?”

  雷狮眨了眨眼。“……开心?”

  “和我互相诋毁,在电子游戏里决战,吃深夜十一点的牛排夜宵。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得说实话。”

  年轻的富家子弟露出了一个难得的、不具有攻击性的微笑。“这是我今年最棒的六小时。”

  “这就足够了。你不用感谢我什么。”安迷修向后靠去,让自己的上半身懒洋洋地搭在椅背上,“你应该说,‘都见鬼去吧,我在享受自己应得的放纵生活。’”

  “你说得对。”雷狮愣了一会,然后笑起来,“这是我的正当权利,天杀的!”

  “这是你未来人生的抢先体验版。”安迷修说,“作为体验版的制作者,让我给你一点建议。”

  “什么建议?”雷狮问,听上去确实很感兴趣。

  “回到家里,偃旗息鼓,迷惑你的对手,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建立个人优势。当你真正获得一些谈判的筹码的时候,你就可以跟你的老爹谈谈了。你甚至可以威胁他,我猜——毕竟我是一个平凡至极的普通人,对豪门恩怨毫无概念。”安迷修摇了摇右手的食指,“然后,你的个人生活就真正开始了。如何?”

  青少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安迷修迎上他的目光,挑起眉毛。片刻之后,雷狮把手里的餐叉直接丢在了桌上,如释重负般大笑起来。

  “而你觉得这一切都简单得像是电子游戏。不,电子游戏对你而言也不简单,不是吗?”他上气不接下气,站起身来试图躲避安迷修故作愤怒的敲打,“但你是个天才,安迷修。这听起来突然没有那么可怕了。为什么在我十七岁的人生里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这个?如果你被你的父亲压迫,只要推翻他的统治就可以了。多么直截了当!”

  安迷修听出了他语气里不带恶意的讽刺。他们笑着从餐桌移动到玄关的方向,安迷修成功地在整个过程中摸到了雷狮的头并且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它们比他想象中更加柔软。或许明天他会因为在半夜打闹而收到邻居的投诉,但此时此刻,他管不了太多。

  路过客厅的时候,安迷修抄起了雷狮的双肩包,丢向了它主人的方向。雷狮一把抱住了它,改用一只手拎着提带。在那一瞬间,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未来人生的抢先体验版已经结束了。

  “哪天你当上了执行总裁,不要忘了曾经有一个叫做安迷修的人在你最灰暗的时刻指点了你。”安迷修最后说。

  “我会记住有一个叫做安迷修的傻瓜给我灌了不少没有实际作用的心灵鸡汤。”雷狮得意洋洋地回复。他的脸还在运动的影响下泛红,“或许我还会在全城的LED屏上投放告示,寻找我年轻时期的恩人。”

  安迷修在身边的电视柜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卡片。他走到玄关那里,将它和桌上最后一包栗子仁塞进了雷狮的羽绒服口袋。

  “帮你省点钱和时间。我的名片。最好裱起来,挂在你房间最显眼的位置。”

  “或者塞在我钱包的夹层里。”雷狮说。

  “和你未来伴侣的照片待在一起?”

  “取代我未来伴侣的照片。”

  有那么一个瞬间,安迷修不知道雷狮是否在开玩笑。但无论是时间上(挂钟显示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是流程上(他们只认识了六个小时),这个话题都不该被谈起。所以他只是把它丢在了一边,然后拍了拍雷狮的肩膀。现在他们都站着,因此身高差让这个动作再一次变得有些滑稽。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去吧,雷狮。”安迷修说,“我相信你会成为本世纪最了不起的企业家。”

  雷狮反手打开了大门,依旧面对着安迷修。深夜的寒风从外面的楼梯间席卷而来,让他们之间最后一点高亢的兴奋冷静下来。然而,这一段短暂的友谊——或者别的什么——没有一起冷却。青少年盯视着他,抿了抿嘴,最后问道:“如果我还想要体验未来生活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安迷修想。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要你记得还我那一顿晚饭钱。”他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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