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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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雷安】黑鳞

*是解禁稿,感谢阿御给我一个混更的机会,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黑龙雷x吟游诗人/骑士安

*一个关于暴风雪、铁刃、血液与新生的故事,全文字数共1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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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安迷修靠着石头外墙坐下,将背后的古琴取出摆在膝上。墙壁上白霜的冷气渗进他的毛皮斗篷,从脊背传遍全身,但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北方的冬日漫长而寒冷,在不下雪的日子,阴暗的云层也会挡住所有阳光。安迷修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抚摸琴身——它的木质边缘已经磨损了,但五根铜弦依旧柔韧,能够弹奏出如同冰泉涌入湖中的清脆声音。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在城中弹奏,为此,吟游诗人特地选取了那对他而言意义最深刻的曲子。那是一首庄重的、适合在北地严冬弹唱的叙事歌谣,从旋律到歌词都由他自己创作。谈论爱情的婉转调子和歌颂皇帝功德的曲子总要更加朗朗上口,也会广为流传,但这首曲子和它们都不相关。它只存在于安迷修的心中,或许也只会在城中弹唱这么一次。

  安迷修按了按琴弦,然后开始调音。琴声引来了一些过路人的目光,但他们大都没有停步,只是裹着大衣匆匆离开。这座城市几乎位于整片大陆的最北端,即便是在盛夏也与炎热无缘,因此很少有人在冬日长时间待在室外,无论是听众还是吟游诗人。换做平时,安迷修会选择在酒馆之中弹唱,然而这次是个例外。

  这首歌谣不该在温暖的壁炉边、酒香之中出现,也不需要数量众多的捧场者。吟游诗人拨弄了几下琴弦,自顾自地演奏起来。

  这是它在铜弦的振动下第一次接触到空气;然而,那曲子在安迷修的脑内已经被演奏了无数遍。它们伴随着极寒之地呼啸的冬风而来,在睡梦中汹涌地刮进他的房间,让窗框和玻璃一同颤抖。在那些梦中,安迷修看见巨大的黑色鳞片。它们坚硬、光滑而冰冷,令他感到恐惧,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悲哀,再然后只剩下迷恋。他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正好从那梦中惊醒。那时关于雪山的记忆还鲜活地浮在他的思绪表面,他抚摸那琴弦的时候,仿佛就在抚摸那些黑鳞。

  然而它们终究是幻觉的一部分。在真正的过去,安迷修留下的更多是遗憾。他把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部分尽数编写进唱词之中,以此作为补偿和纪念,同时也为了完成一个约定。这是一首该在寒风之中被孤独地吟唱的歌,歌词晦涩,故事也不动人——它在北地被创作,于是便在北地被化作音乐释放。

  最后一个音是上扬的,代表着一首歌的结束,以及一个崭新故事的开始。当安迷修放下琴的时候,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她裹着破旧的大衣,风帽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红色。

  “你能再演奏一遍吗?”她问,“我只听到了后半段。”

  安迷修露出一个笑容。

  “你是从哪里听起的?”

  “骑士保护了黑龙,解除了他的诅咒,然后决心与他一同向国王复仇。”他的唯一一个听众说,“但骑士是国王的人,对吗?他背叛了国王吗?再唱一次前面的吧。”

  “我很抱歉,这首歌只演奏一次,小女士。”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她眨眨眼,但没有动弹,“不过我可以把前面的故事告诉你。”

  “那你能讲得有趣些吗?”

  “这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而且很短。”安迷修拉住了想要坐到地上、准备面对长篇大论的孩子,“在最开始,有一个年轻的骑士,受国王之命前去讨伐作恶多端的黑龙。龙栖居在雪山之巅,能够口吐雷电,巨大如城堡。但在战斗的中途,当骑士拔出剑指向龙的时候,它突然开口说话了。黑龙说,他是受国王诅咒陷害了的王子,因此才会被困在雪山之中。”

  女孩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那么说,黑龙才是个好人。”

  “好与坏是很难评判的。无论如何,骑士确实背叛了国王。”

  “这和我听过的别的故事都不一样。”他的听众拽着他的斗篷下摆,“它是真实的吗?他们的复仇有没有成功?他们最后开心地活下去了吗?”

  它是虚假的,安迷修想。假得彻头彻尾。“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或许他们的复仇成功了,或许没有。这取决于听故事的人。”

  女孩做了个鬼脸。

  “那这首歌根本就没有写完。要我说,他们肯定成功了,因为吟游诗人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

  “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他们就一定会成功。”安迷修拍了拍她的头,“现在回去吧,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也该走了。外面很冷,不要多待。”

  他站了起来。这个时候,那腰间的双剑才从斗篷的下摆之下显露出来。它们在长时间的磨损之下已经锈蚀了,看上去古旧不堪。女孩用惊讶而好奇的眼神观察了它们一会儿。普通的吟游诗人是不会带着剑的,即便有,也是一些雕满华丽花纹的装饰品。

  “你要去哪?”她问。

  安迷修注意到她的身后并没有父母跟随。她是个孤独的人,与他一样。

  他活动了一下双腿,从腰间抽出自己不算充实的钱袋,放到瞪大了眼睛的孩子手中。

  “去把我的歌写完。”他轻声说。

 



01


  “你不知道自己接下的是什么差事,孩子。”那个老骑士对他说。他长得比安迷修高出一截,身后背着一把巨剑,浓密的胡子几乎覆盖了下半张脸。

  年轻的骑士抓了抓头发。“这很危险,我知道。”

  “这并不是危险与否的问题。”老人说,“当皇帝要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最好先长个心眼。有些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果确实如此,您本人就不会在这里了,先生。”

  “我已经老了,我的命运并不由我决定。而你还有放弃的机会。”

  安迷修叹了一口气,但依旧在语气中保持了应有的尊重。

  “这是陛下的要求,那么必然有其中的道理。我忠诚于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老骑士咕哝了一声,声音太轻,安迷修没能分辨出内容。然而他知道那并不是赞同的意思。

  他带队走在最前,在寒风之中向着山顶前进,身后跟着近百个皇帝亲自分配给他的骑士。金属铿锵碰撞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有几只羽毛灰黑的鸟从树枝间蹿起,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安迷修踩着前人修建的石阶不断攀登,不时踢开脚边的碎石。阶梯已经被荒废了许久,处于残破的边缘,在钢铁的踩踏之下不断震颤。

  老骑士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不再说话。即使他们之间出现了分歧,安迷修依旧很高兴对方也在这一次出征的队伍之中。这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安心感。那老人是安迷修进入皇帝麾下之后在队伍中最早熟知的人,或许算得上是他除了从小教导他剑术的年长教师之外的第二个导师。在很多时候,他会向安迷修给出睿智的建议,譬如该如何应对那些上门来挑衅他的贵族子弟,以及如何在餐桌上就着吵闹和叫骂声饮酒。

  在刚进入骑士团的时候,他对这些一无所知,总将脸像个孩子一样涨得通红;但现在,安迷修已经学会了把硕大的啤酒杯砸在木桌之上,用威胁性的目光打量旁人。这无疑给他赢来了一定的声望,否则,皇帝不会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亲手交托给他。

  想到这里,安迷修的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欣喜。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抚摸腰间的双剑:那是一对美丽而神圣的武器,簇新的剑身修长锋利,护手上镶着双色宝石,剑鞘的部分雕有雄狮和闪电的皇家纹样。在那宽阔的皇宫大殿之中,皇帝陛下亲手将这一对刚锻造出的剑赠给了他,和“屠杀恶龙”的请求一起。他派给安迷修一支小型的军队,为他指明方向,并目送着他踏上征程。

  他不是骑士团中最年轻的骑士——安迷修见过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个头瘦小,连盔甲都无法穿得稳当——但确实是其中剑术最为拔尖的之一,无论是在纨绔子弟还是平民之间。或许他的威信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此,然而并不足以消除普通百姓身份带来的嘲笑。经此一战,安迷修希望自己能够进一步在骑士团站稳脚跟。他抖了几下斗篷,让上面的雪块落到地上。

  山林之中寂静无比,只有他的呼吸声伴着面前的白雾出现在耳侧。随着队伍不断攀高,灰黄的荒地和黑色树枝逐渐变为一片雪白。安迷修碾碎脚底的冰层,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咕哝和抱怨声。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能冻死人的雪山来杀一头龙?”有个人说,“我没听说有什么龙肆虐各处的消息。”

  更后方有人沙哑地笑了一声。“你只听得到哪里的酒馆开张的消息。”

  “如果这条龙真的干了什么了不起的恶事,在几年前、甚至皇帝刚上任的时候它就该被讨伐了,而不会等到现在大冬天的时候派几百个傻瓜来这儿吹冷风,消息灵通人士。

  “我真怀念能在壁炉边上啃一只烤全兔的日子。”一个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难听的嬉笑。

  “胖子,你要是能从龙爪子底下逃出来,就该让厨子给你做一头烤全牛。”

  “都闭嘴。”安迷修忍不住说,“我们服从陛下的命令。就是这样。”

  他露在空气中的手指感受到了可怕的低温。在他身后,那个开口嘲笑的人转移了攻势。

  “听起来我们的长官还在对自己的上任欢欣雀跃。”他说,但气势不足。

  “我在乎的不是名声和职位,而是对君主的忠诚。”安迷修说,“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们不提起警惕的话,或许再也踏不上下山的道路。”

  他听见有人低声骂了一句“蠢货”,于是便想用凌厉的目光与冒犯者对峙。然而,在转过身的瞬间,那个老骑士和他对上了视线,并摇了摇头。安迷修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埋头继续向前。

  “长官,实话说,我不在乎什么天杀的忠诚,只想讨口饭吃。”冒犯者说,“这支队伍的人选是皇帝和骑士团长亲自定下的,并不是我想要这么做。”

  “那你去哪里?”安迷修问。

  “哪里也不想去,长官。”

  “所以给我抬起腿继续走。”他强打精神,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出下一句话,“我们上山,杀了龙,然后就胜利返回。”

  “说到底,没有活人真的见过龙。”骑士尖锐地说。

  或许是这趟通向未知的道路让他不再忌讳自己的发言,但安迷修却一时没有感觉受到了顶撞。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皇帝对龙的描述——鳞片坚硬,身形巨大,尾巴上的尖刺足以戳穿近十人。它还能够使用邪恶的魔法降下雷电,在一瞬间使得所有生物灰飞烟灭。而他的队伍里都是一些爱抱怨的人:安迷修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人群,没有在其中找到几个他曾经在训练场上认识的剑术高强者。

  他们真的能够杀死它吗?

  不。安迷修用力摇了摇头。他们必须杀死它,为了皇帝的荣誉,也为了他自己的未来。“那我们就去做第一批活着见到龙回来的人。”他坚定地说。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老骑士。“把力气都省在走路上吧。”他说,“再爬一段,我们就能看见高塔了。”

  在那之后,没有人再开口。一行人在雪地之中攀登着,脚下的台阶从冻硬了的冰里探出破裂的一角,和乱石已经没有区别。那些黑色的树木枯干了不少,没有叶子的光秃枝干像剑一样刺出,悬在空中。在这个高度和气温之下,鸟群消失殆尽。他们向上继续沉默地走着,直到那座灰白的石塔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高约数十米,表面已经出现了磨损和龟裂。螺旋状的阶梯盘绕在细长的塔身之上,直通塔顶。石塔孤单地矗立在一片荒芜的空地边,周围植物稀少,地面被冰层覆盖。向上的石阶从这里开始不再出现。安迷修碾碎了那些冰块,在土地上看到了钢铁踩下的足印。在他身后,他的队伍走了上来,填满空地。

  “谁在这种地方造了一座塔?”有人问,即便几乎所有人对答案已经心知肚明。

  “上一个来讨伐黑龙的队伍。”安迷修回答。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全员注意,在这里做最后的整备!龙栖息的山顶就在不远处,在完成陛下所给的任务之前,我们没有回头路。”

  他没有得到整齐划一的回应。骑士们安静地开始检查武器,不再调笑。

  这个事实正在如同乌云一般逼近整只讨伐队:他们即将迎战一头真正的龙。安迷修按了按腰间的双剑,径自走上了高塔的阶梯。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金属磕碰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您来过这里吗?”安迷修问。

  “我是上一次讨伐的一员。”老骑士沉声说。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那么说,您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活着见到了龙的人。”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老人的声音变得苦涩了。

  “我是个逃兵,孩子。当全军从这里出发去山顶的时候,我躲在了高塔顶端,”老骑士说,“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山顶,在一切动静都消失之后跑下山,独自一人回到了骑士团。”

  安迷修无法对这样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不忠,但如果没有这种不忠,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对方进行谈话。老骑士重新被骑士团接纳了吗?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了进去?他感到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

  年轻的骑士继续攀登,在似乎无穷尽的旋转阶梯上走得头晕眼花。黑色的林木逐渐沉到他的脚下;在高塔的上半部,冰层厚得让安迷修不得不分出精力来保持平衡。他踏上螺旋梯末端的石头塔顶。那是一个完全被冰雪覆盖了的圆形平台,直径大约三十尺,边缘建有矮小的围墙。

  安迷修走到墙边,向山下看去。漆黑的枯林和白雪覆盖了他整个的视野,让他感到眼眶深处刺痛起来。远处的城邦像是一小堆几乎无法分辨的褐色小点,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远离皇城,甚至于远离了整个帝国的疆域。他又转过头,让自己望向依旧位于上方的山顶。

  “你能看到的一切只有雪和石块。从这里往上,树木不再成片生长,仅剩的那些也已经被劈成了焦炭。”老人走到安迷修身边说,“重要的是去听。”

  他屏住呼吸,试图捕捉耳边的声音。有高处的寒风刮过他的耳边,带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老骑士将一只手放在了围墙之上。

  “当你站在这里,你可以听到从山顶传来的雷鸣,和龙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低声说,“在那一刻,没有什么更能证明它是真实的。”

  “我……或许听见了。”

  安迷修的手指用力抓住了粗糙的石墙。老骑士瞥见了那个动作,便拍了拍他的后背,激起一阵钢铁碰撞的噪音。他耳边的气流声被搅碎了。

  “还有尖叫声。哭喊声。你听见了吗?”

  “……没有。”

  “你明白吗?”

  安迷修用力呼吸着。“这次也许是不同的。”他说,“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杀了它。”

  “孩子,我们为什么要到这能冻死人的雪山来杀一头龙?”老人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为什么?这个问题从他的嘴里问出,和从安迷修的手下嘴里问出时似乎带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皇帝的话在他的脑海之内苏醒。“因为它作恶多端,先生。”安迷修几乎是本能地回答。他听到自己的舌头在低温之中仿佛变得僵硬,又被这些化作暴风雪的词语切割,“因为它降下的雷电烧毁了雪山下的村庄。因为它屠杀了无数帝国英勇的骑士。因为它在边境作乱,破坏和平。”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老骑士说,“因为皇帝陛下如此对你下令。”

  安迷修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

  “让我们下去吧。”曾经的逃兵说。

 



02


  “我们应当派人上去打探情况吗?”安迷修低声问。

  老骑士摇了摇头。“龙是个庞然大物,但它的视力和感知力比你想象得更敏锐。一旦触动它的怒火,我们的攻势将从最开始瓦解。孩子,如果我是你,我会让全军尽快出击。”

  “但这会让我们的所有战力聚集在一起暴露在外,龙的雷电能够在瞬间将地面上的生物烧成灰烬。通向山顶的路不止一条,我们可以让队伍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夹击敌人。”

  “你在征求我的意见吗?”老人突然问。安迷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我是这支队伍的领袖,所以我负责发号施令。”

  他转过头去,点出大军之中的几个先前定下的队长,将作战指令下达下去。在这座雪山之上没有地图,因此安迷修只能粗略地用方位来安排路线。他带着人数最多的主力一队留在南方,让拿着剑和长斧的人上前,弓箭手留到队伍之后。老骑士自主地跟在他的身边,用手摩挲着巨剑的背部。

  安迷修握着那对出鞘的崭新双剑,吞咽着冰冷的空气。剑柄处柔软的皮革磨蹭着他的手心。他感到自己的手指甚至全身正在由于兴奋、恐惧和紧张而颤抖。年轻的骑士尽力将自己作为领导者的权威沉稳暴露出来,用力地望着就在视野前方不远处的山顶平台。它如同一个充满诱惑的宝地,又像是一个行刑场。

  我们要杀了那头龙。他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就在那里。我们会把那巨兽的头颅割下来。

  铠甲的撞击声在安迷修耳边响起。他侧过头去,看到先前派出的骑士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部署已经到位了,长官。”站在最前的骑士用发干的声音汇报,“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出击,只要您一声令下。”

  “我明白了。”安迷修点点头,然后看着他们走进队伍之中。

  他转过头,盯向那平台的边缘。时间如同熔化了的金属一般沉重地流淌过去。一秒。两秒。三秒。安迷修猛地扬起了剑。

  “皇帝陛下万岁!”他像是要盖过这氛围一般大吼,“全军前进!”

  安迷修率先冲了出去。他听到手下的骑士们如同野兽般高喊着跟在他身后——有些人热血沸腾,而有些人只是为了压下心中的害怕。但安迷修不能够退缩哪怕一瞬。他踩碎脚下的石砾和冰层,猛扑上平台。在他的对面和东北方向,另几只小队同时包抄上来,冲到空地中央,然后与他面面相觑。

  没有。没有龙,也没有前人的武器或者尸骨。什么都没有。

  困惑和恐慌在一瞬间包围了整支军队。所有人都在四处环顾,自然也包括安迷修。他几乎是急迫地看向周围,但只找到脚下一片宽广的冻土,半露出的石块,以及西侧略高起的石壁上的一个小型洞穴。它的入口只有几尺宽,根本不可能容下一头巨龙。安迷修向平台中央走了几步,在脚边看到了一个焦黑的痕迹。龙曾经在这里降下过雷电。

  他们确实到达了正确的目的地,却没有在第一时间遇到目标。我们为讨伐而来,然而站在被讨伐的位置上,安迷修缓慢地意识到。这比无功而返更加可怕。

  他盯着自己的脚下,直到发现自己的影子逐渐被一片放大的阴影吞没。

  “上面!”有人大叫起来。

  那个黑色的点就位于他们的头顶上方。它飞快地放大,如同坠落一般,逐渐显现出兽类的形状。在安迷修能够辨认出翅膀和尾巴之前,一只布满鳞片的前爪猛地砸在了他的面前,溅起一片碎石。

  那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龙。它身形巨大,如同一座城堡,按在安迷修面前的脚爪锋利无比,将下方的冰层踩得粉碎。覆盖着那庞然大物的黑色鳞片足有盾牌大小,漆黑如石,又像是金属一般反射着冰冷的光。龙转了一下身体,长尾猛地扫过平台。安迷修看到它尾部的一排银白尖刺在眼前一闪而过,几乎让他想起自己手中新铸的剑。

  那剑身在下一瞬间被血染红了。一只黑色的前爪挪动了一下,露出下方被碾碎了的血水和盔甲。紧接着,怪物将视线转了过来。那是一只巨大的紫色眼睛;它用寒冬一般的目光注视着他,瞳孔像针一样细长。安迷修感到自己的血液在那凝视下几乎冻结了。

  “放箭!”他听到自己的吼声。比起发号施令,那更像是一声尖叫。

  骑士的队伍已经被恐惧包围,但好歹还存有执行命令的本能。后排的弓箭手纷纷反应过来,射出箭矢。为了攻破巨龙坚硬的防御,他们特意准备了威力巨大的铁箭。沉重的箭矢破空而去。它们有的斜射在一侧的石壁上,大部分被龙鳞挡了下来,但也有一些钻进了鳞片之间的缝隙,扎进血肉。

  那只巨兽喷出一阵鼻息,用力甩了甩脖子。对它而言,那些伤是否如同被小虫咬了一口?安迷修不敢再想下去。他刻意无视了周围的伤亡,借着被这一波进攻鼓舞起来的勇气,握紧双剑冲向龙的腹部。在他身后,他听到了骑士们越来越响亮的大喊声。

  我是他们的领导者,安迷修一遍遍对自己说。他从龙的前后腿之间穿过,听着耳边传来的人与甲胄被踩扁的可怕声响。巨龙的腹部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上面的鳞片有着与背部截然不同的灰白色,但看上去依旧坚硬。有一个骑士冲了过来,跑到他身边,浑身紧绷着。

  “皇帝陛下万岁!”他高喊着,双手紧握手中的剑挥砍下去。

  下一个瞬间,安迷修感到自己的腰被一阵巨力击中了。

  他倒飞出去,然后猛地砸在地上。有那么一段时间,安迷修觉得自己失去了知觉。在清醒过来之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碰伤处,然后摸到破碎的甲胄,以及一手粘腻的温热液体。龙尾的末端在他眼前甩过,尖刺和鳞片上沾满鲜血。他扭过头去寻找那之前站在自己身边的骑士,最终在那个小型洞穴的入口边发现了对方——他倒在地上的一滩血泊之中,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在空地上方,整只军队依旧在和龙作战。他们用剑和斧头砍向龙的腿与腹部,留下一道道划痕和切实的伤口;弓箭手留在平台边缘,正不断地用箭射向它的眼睛,以及那对从背脊上生出的双翼。残肢断臂和被遗弃的武器散乱在各处,尸体滚落在战场之中。安迷修在人群之中寻找了一下,没有见到老骑士的身影。

  他用剑撑着自己站立起来。腰间的伤口将痛觉传导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使安迷修情不自禁地颤抖。又或许那是出于寒冷的气温,或许出于发自内心的恐惧。骑士向前踏了一步,而这个动作仿佛成为了一个导火索。龙骤然扬起前身,那对巨翼大张开来,然后向下一振。

  首先出现的是席卷了整个平台的狂风——安迷修飞快地将剑插进了冰层之中固定住自己,让斗篷在身后胡乱翻飞。他听到身后有人尖叫着,从山顶摔落下去。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巨龙投下的阴影逐渐被更大的黑暗吞没;安迷修抬起头,看到乌云逐渐在头顶聚集。

  闪电带着刺目的光芒从云间劈了下来。

  直到第一个受害者浑身燃烧着,发出可怖的尖叫的时候,雷声才轰响着震荡了整个山顶。那已经成为焦炭的人倒在地上,盔甲撞地的声音被雷鸣吞没。一个又一个的进攻者被闪电击中,已死之人的尸体在火焰中燃烧,又被狂风刮下悬崖。军队被迫向着龙身边的安全区域逃窜,迎向那两只前爪的撕扯和踩踏。

  安迷修在闪电之中跌跌撞撞地穿梭。他脚下的整座山都在雷击之中摇晃震荡,破碎的甲胄和冻土一同被甩到空中,和飞溅的血液一起。最初设下的队形已经完全被打破。骑士们围着唯一没有受到雷电波及的龙,用武器在它身上劈砍出伤口,然后被利爪踩在脚下,或者撕裂。他冲上前去,用那对为了屠龙打造的双剑切入鳞片之间,捅向龙的右前爪。

  巨龙像是感受到了疼痛,用力收回了爪子。安迷修握住刺进血肉的剑,狠力拔出,决定抓住机会再来一次。他紧盯着那只前爪,看到龙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沾湿了黑色鳞片。在那上面有着一个无比熟悉的纹样。

  安迷修愣了一下。雄狮和闪电。那是——

  “孩子。”

  骑士转过头去。那个曾经背着巨剑的老骑士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双手举着那把可怖的武器,对着安迷修的脑袋砍劈下来。

  安迷修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他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剑刃逐渐接近自己的额头。

  龙受伤的利爪在这一刻按压下来。老骑士伴随着他尚未成功砸下的巨剑消失在了龙爪之下。巨龙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几乎要震破安迷修的耳膜。血液沿着趾爪之间的缝隙流淌出来,漫延到安迷修的脚下;暴雨一般倾注的闪电让他周围仅剩的一切成为燃烧着的焦糊。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环视周围。他所带领的近百名骑士没有一人存活,甚至已经找不到几具完整的尸体。石块被翻到地表,火焰在残破的衣料和肢体上跳跃,雷电劈出的焦黑印记遍布整个山顶。巨龙粗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轰响,但最终的一击始终没有降临到他身上。

  龙收敛双翼,落回山顶。乌云逐渐散去了,在苍白的日光之下,烈焰还在熊熊燃烧。

  安迷修突然感到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他在龙的前爪边跌坐下去,看着面前老骑士那柄被踩成了数段的长剑。那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拿着刚刚饮血的玩具,孤身一人留在这雪山之巅。这对徒有外表的剑同他本人一样可笑。

  “他死了。”安迷修喃喃地说。

  他的剑落在地面,如同两段废铁。

  “他们都死了。那个老人——他曾经想杀了我。为什么?”

  龙没有回答。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地面。安迷修对它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如同靴边的蚂蚁。

  “为什么?”安迷修轻声问,“为什么你不杀了我?为什么他们都会死?为什么他们在你面前不堪一击?”

  因为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连实战场都未曾上过,他恍惚地回想起一个事实。

  安迷修转过头,看向龙受伤的前爪,看向上面的皇家纹章。现在他终于能够看清它:那不仅是一组雄狮和闪电,更附有横贯全图的锁链纹样。叛国罪人的符号。

  他抬起头,与龙的两只眼睛对望。

  “……你究竟是谁?”安迷修听到自己这么问。

 



03


  龙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它的骨骼发出奇异的响声,双翼和脖颈都在收缩,尾巴上的银白尖刺如同熔化了一般消失不见,黑色的鳞片逐渐被皮肤和布料代替。骑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庞然大物,看着它从一头巨龙逐渐变为一个人。

  一个彻头彻尾的人。那是一个男性,个头很高,但在方才龙的体形的对比之下,安迷修只觉得他看上去甚至称得上矮小。他穿着一套毫无装饰的黑色衣裤,四肢和腰腹处伤痕累累。那漆黑的短发和紫色双眼同称得上英俊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在安迷修的脑海之中与皇帝的面容重叠。

  成为了人的龙说话了。“我是帝国曾经的三皇子。”他讥讽地说。

  安迷修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考和语言。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应当有什么情绪,又该对什么感到惊讶。“但……皇帝陛下的弟弟、三皇子雷狮已经在很多年前死了。因为得了传染病,高烧不止。”他下意识地回复。这是帝国人人知道的事,他甚至亲自参加了葬礼。

  龙——雷狮——冷笑了一声。

  “否则,我那亲爱的大哥还要承认他为了王位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吗?”

  安迷修张了张嘴。他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地砸了一锤。

  “陛下不会做这种事。”他无力地说。

  三皇子走上前来,接近了安迷修。这时候,安迷修才注意到雷狮的服装——那并非是普通的黑衣,而是该被送进地牢的极恶之人才会被强制套上的囚服。他曾经在城内看到那些杀人纵火的叛国者穿着它们,垂头丧气地被卫兵押走,领口的布料紧箍着脖子。

  雷狮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气势锋锐,上衣的领口部分被扯得粉碎。他鲜血淋漓的右手背上刻着那个代表罪人的纹样。

  “他不会做这种事。”他重复了一遍,“就像他不会让你们一帮傻子上来送死一样。他根本不在乎你们是死是活,只要能够满足野兽的破坏欲。当然,更好的结果是直接杀了它。巫术的影响正在减弱,所以我可以像这样变回人类。如果大军在此时出现,我就会被箭矢戳成刺猬。”

  安迷修无法对面前发生的任何事作出任何反应。他的思考在此时此刻远离了他。雷狮笑了一声,用漆黑的靴尖将老骑士的巨剑踢到一边。

  “我认识他。这是你的皇帝陛下忠实的走狗,当年我在巫术阵法之中挣扎的时候,他就站在皇帝的身边,用那种悲悯的神色看着我像野兽一样尖叫。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因为我的兄长告诉他,但凡有人可能发现事实真相,就不能活着离开这座雪山。”

  他猛地掐着安迷修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手指收紧。“下山去吧,告诉你的陛下我还活着,让他亲手上来杀了我!这是他会做的事吗?”

  那动作带动了安迷修腰间的伤口,让血液从碎甲之间涌出。他不受控制地呛咳着,生理性的泪水几乎要滑出眼眶。雷狮用那双龙一般的、释放着疯狂的紫色眼睛注视着他,然后把他拉起,半拉扯地逼迫他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安迷修被雷狮拽向洞穴的方向,只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机械地迈动,仿佛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提线木偶。

  他的情绪积攒在喉头,尚不能喷薄而出。血腥味和焦臭味被逐渐甩在了他们的身后。曾经的三皇子将安迷修粗鲁地扔进洞穴,点燃了石壁上的油灯,让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危险地摇晃。那洞穴之中或许有些什么别的东西,但安迷修没有去探查。

  “你会在这里躲过夜晚致死的暴风雪。”雷狮说,“你会留下这条命,成为给皇帝带去噩耗的乌鸦。”

  他丢下这一句,然后离开了。

  安迷修坐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弹。他闻到一点洞穴之中的药草味道,和环绕着全身的血液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近乎感到作呕。骑士缓慢而僵硬地捂住了脸。

  他发出了一声断裂的、干瘪的嘶吼,感到泪水顺着掌心滑落下去。在昏睡过去之前,安迷修恍惚地想到,这是他自从加入骑士团之后第一次哭泣。

  那一晚的睡眠并不安稳。未经处理的伤口仍在折磨他的神经,让他不断见到破碎的梦境。他梦见皇帝陛下在辉煌庄重的王座之前露出亲切的神情,将那两柄剑搁在他的手中,梦见黑色的枯木林和漫天白雪,梦见巨龙在一瞬间毁灭了一切生物,而老骑士的剑劈开了他的头骨。在惊醒前的那一刻,他还看到了尚未变成龙的雷狮——他被束缚着按在炭石画成的阵法之中,浑身痉挛般颤抖。一对龙翼从内部刺出了他的后背,混合着血肉扭曲伸展开来。安迷修挣扎着从幻觉之中逃脱的时候,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头晕脑胀,意识到自己或许因为伤口炎症而正在发烧。

  但他没有死。他会留下这条命。

  安迷修疲惫地起身,环视四周。昨日亮着的油灯早已熄灭,他在黑暗之中摸索了一下,找到火石,重新点燃了它。洞穴的内部并不大,安迷修蜷缩着的位置就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另外的空间被一大堆发硬的木箱占据,药草的气味正是从那之中传出。他走过去,擅自打开了那些木箱。它们的主人是一条随时能够杀了他的巨龙,或许也不会、不需要给出什么许可。木箱里放着很多杂乱的物品:价值千金的珠宝,药水,晾干的植物,甚至还有一把古琴。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对雷狮而言有什么作用和意义,也不怎么在乎。安迷修将已经破碎的甲胄解开,放到一边,然后从箱子里找出草药碾碎,覆在伤口,再用找出的布条包好。在做这一系列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只是在出于求生本能行动。处理好自己的伤之后,安迷修走到洞穴口。迎面刮来的风让他颤抖了一下,于是他又返回去,扯下墙上的一件毛皮斗篷套在身上。

  山顶的平台上近乎漆黑一片。太阳尚未升起,只在地平线上给出一些虚弱的光来,让安迷修勉强可以辨认四周,不至于摔下山去。尸体和残破的盔甲武器已经被暴风雪席卷而去,火焰也早已被熄灭,只留下一些焦黑的痕迹。很快它们也会被冰层覆盖,不再为人所知。雷狮坐在平台的边缘,背对着他,看上去几乎要掉到悬崖之下。

  安迷修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低下头观察雷狮。三皇子望着远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看上去已经冷静了不少,伤口被布料包扎了,因此安迷修看不见他右手那代表叛国罪人的印记。

  他在这里过了一夜吗?安迷修麻木地想。如果雷狮化身成龙,自然不必畏惧山顶的暴风雪和低温。又或者在遭受了巫术之后,他的人形也能够承受更大的伤害。

  “昨天我并不完全清醒。”雷狮突然开口。

  安迷修没有回复,而雷狮也并不在意这一点。

  “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或者要去哪里干什么。在我改变主意杀死你之前,走吧。天亮之后你就能看见下山的路。”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想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不会干预。”

  安迷修的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他出声,然后惊讶于自己声音的沙哑。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我当成是一个真正的叛国者。”雷狮自顾自地继续说,“他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呢?这更贴近事实,对他而言也更方便。”

  “我不知道。”

  “或许我说的一切都是假话。我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你。”

  安迷修沉默了一会儿。

  “你长得和皇帝很像……”他低声说,“而且叛国罪人的纹样是不能造假的。你说的都是真的。”他顿了顿,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您说的都是真的……殿下。都是真的。”

  “我不是殿下。我是个罪人。”

  “我不在乎。”安迷修鲁莽地说。他感到一股接近自暴自弃的大胆,“我不知道现在要在乎什么了。”

  你可笑的忠诚去哪了?他以为雷狮会这样挖苦他,但三皇子什么都没做。安迷修站立了一会儿,感到低烧引起的头痛尚未缓解,双腿也开始发麻。于是他在雷狮身边坐了下来。三皇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在黑暗之中安迷修勉强分辨出其中的一丝惊讶,但不知道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不在乎,他想。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他可以现在就从山顶一跃而下,摆脱所有痛苦,但安迷修没有这么做,就像他在疼痛的时候依旧处理了伤口、在浑身发冷的时候依旧裹上了斗篷一样。他为什么会这么愚蠢,轻信了皇帝的谎言,觉得经历训练场的小打小闹就能拥有制服一条龙的能力?老骑士对他说,有些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终于明白了那意思。为时已晚。

  安迷修沉默地注视着东方。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愿思考,只死死地盯着地平线。他的身边仍是一片无法摆脱的黑暗。

  凌晨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头顶的天空艰难地明亮起来,逐渐转为厚重的灰色,然后变浅变淡。这个过程比安迷修所见过的任何日出都要缓慢。他的伤口和头部还在钝痛,腿甲硌着皮肤,身下经受过踩踏和雷击的冻土坚硬而粗糙。

  但太阳最终升了起来。它跨越了地平线,绽放出苍白的、富有生机的光芒。那光芒刺穿云层,直射向安迷修的双眼,并在他手边投下极浅的影子。山顶的平面逐渐被照亮了,然后是覆盖着山体的冰雪,灰黑的树林,以及山脚下的村庄和荒野和更远处的城市。安迷修注视着那一条浅金色的地平线,以及逐渐浮起的、小而明亮的圆点。

  “天亮了。”他沙哑着声音说。

  在那一瞬间,如同黑暗被日光抹去一般,安迷修感到自己和过往完全分割开来。

 



04


  雷狮听到了这句话。他笑了一声,然后将身体前倾,直接向着悬崖下方摔落下去。

  安迷修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但只碰到了雷狮的一截没有被布料包裹的前臂。他的皮肤很冷,温度和那些黑色的鳞片相近。穿着黑衣的三皇子飞快地坠落,一声不吭,很快消失在浓重的白雾之中。骑士攀着石块的边缘在下方搜寻,没有看到任何能够证明对方死亡或者存活的痕迹。

  我不希望他死吗?安迷修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为什么要救他?

  但他还是对着山下大喊起来。“殿下!”他提高声音,“殿下!雷狮!”

  无人回应。安迷修愣在原地,在半晌之后才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应。

  “你还认为自己是个骑士吗?”

  不久之后,那白雾之中出现了一个正在飞速放大的黑点。巨龙一头钻出白雾,在空中拍打了几下翅膀,然后缓慢地停到了平台中央。它重新缩小成人形,向着安迷修走过来。

  “或者说,你现在效忠于我了吗?”雷狮问。

  安迷修顿时感到一阵窘迫。雷狮长着翅膀,自然不会坠崖而死,就像鱼不会在水中淹死一样。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雷狮以一个皇室成员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我在问你问题。”

  “我已经不是个骑士,应该也不会再成为一个骑士。”安迷修醒过神来,回答,“但你是现今皇帝的亲生弟弟,‘殿下’是一个正确的称呼。”

  “即便我已经成为一个随时能够杀了你的怪物。”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安迷修而言无比清晰。“是的,殿下。即使你是一条龙。”

  “这不仅仅是称呼的问题。你在刚才试图拉住我了,是吗?”

  “……确实如此。我现在已经明白这是一个无意义的行为。”

  雷狮弯起一边的嘴角。“它具有非常大的意义。”他说,向着安迷修又逼近了几步,直到可以低下头俯视他,“你不希望我死。是什么让你这么想?当然不是因为恐惧。因为怜悯吗?因为我的兄长在你心中的形象破灭了,所以你不得不忠诚于我吗?”

  安迷修短暂地思考了一会。

  “我无法回答。”他最终承认,“这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

  雷狮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挑了挑眉。

  “鉴于我已经很多年没问过任何问题了,我接受你的答案。”他说,“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安迷修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从山顶跳下去?

  雷狮的目光从打探变得古怪。有那么一个瞬间,安迷修感到他在憋笑,但那更有可能只是他的错觉。“那是因为高空坠落非常刺激。而且退一步说,我也能看到你的反应。”他最后回答。

  此时此刻,安迷修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选了最没有讨论价值的问题。“是的。当然。”他胡乱点了点头。

  三皇子的表情变得轻快了不少。那种无形的威压逐渐淡化下去。他突然将两个长条形的物体对着安迷修扔了过来,后者下意识地接下了它们。那是他遗留在战场上的两把剑,剑身上还沾着未被擦去的龙血。一瞬间,火焰、血液和焦黑的尸体再次在安迷修的眼前闪过。

  他沉默地观察了它们一会儿,道了谢,将双剑连同污渍一起插回剑鞘之中。

  雷狮最后瞥了安迷修一眼,转过身向着洞穴的方向走去,并朝着安迷修招了招手。“跟上来。”

  他的语气非常随意,明确地告诉了安迷修这不是一个命令,甚至算不上邀请。安迷修可以无视这句话,转身原路返回朝着下山的道路出发,而雷狮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但他依旧走到了雷狮之后,跟着他一起穿过那个洞穴的入口。现在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这是雷狮的仓库,或者还是天气恶劣时的临时住所。

  之前点燃的油灯依旧在石壁上发出昏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木箱之上。三皇子走进洞穴深处,准确地打开了一个靠墙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把令他熟悉的古琴来,然后在安迷修惊讶的目光中塞进了他的手里。

  “为我弹奏。”他说。

  安迷修看了看手里的乐器。它有着桐木制的梨形琴身,边缘已经有所磨损,五根铜弦半松垮地搭在其上。他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它们,然后听到了一串脆响。

  “我没有学过弹琴,殿下。”

  “我也没有。”雷狮说,“龙的形态会影响我的精神。它让我更加暴躁,缺乏理智,因此有时候我需要音乐来安抚自己,或者说分散注意力。”

  “于是你下山买了这把琴?”

  雷狮摇了摇头。

  “巫术是在这里被施展的。除了让我变为龙之外,术法的效果还有另一部分:我不能离开这座山。”他平静地说,“这是皇帝在某一天送来的乐队的东西。他或者只是想羞辱我,或者只是想让这帮人上来送死。无论如何,我杀了所有人,然后留下了它。”三皇子看了安迷修犹豫的表情一眼,在他能够出口反驳之前开口,“重点不在于你会不会弹,在于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过自己以外的人弹奏它。”

  安迷修明白过来,此时此刻雷狮并不准备接受除了同意之外的回答。他吐出一口气,在那些琴弦之上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勉强记住了对应的音阶。多么荒唐,前一天他还在看着巨龙屠杀了他的整支队伍,现在他就要在这个被陷害了的皇室成员面前演奏乐器。

  他断断续续地弹了一首曲子,凭借着记忆试图重现他曾在城中酒馆听到过的欢快小调。任何一个不懂行的孩童都能听出这演奏的糟糕。它旋律混乱,曲调起伏不定,且几乎每弹五个音就会卡壳一次。安迷修模仿着那些吟游诗人的姿势,将左手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结果只是让走调的音变得更加夸张。

  雷狮盘腿坐在他的对面,用皇子欣赏宫中小丑表演的神情看着他,好在其中看不出什么戏谑的意思。一首曲子结束之后,安迷修看向雷狮。

  “你觉得如何?”他问,然后马上为此感到了后悔。

  “非常烂。”雷狮诚实地回答,“我应该让你听听我的杰作。”

  他从安迷修手中接过古琴,摆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姿势,自顾自弹奏起来。很快,安迷修发现三皇子的弹奏和他的差劲程度没什么两样——雷狮甚至只是用左手随便扶着琴头,以让它不至于从大腿上滑落下去。那仅有五个音组合的小调毫无旋律可言,配合着雷狮故作正经的姿态,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三皇子最终以一个大幅度的弹拨结束了整个演奏。铜弦的嗡鸣声猛然炸响,在噪音之中,雷狮拍了拍琴身。“这才是真正的演奏。”

  安迷修终于笑出了声。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为了什么而笑:他被欺瞒了的可悲的人生,他毫无意义的努力和坚持,他的剑,骑士身份,巨龙的身姿,亦或者是雷狮槽糕的弹奏技艺。那声音越来越响,直到他几乎是在开怀大笑,挤出生理性的眼泪。三皇子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洞穴内的音乐声和笑声终于都消失了,然后归为一片沉默。他们对视着,只有石壁上的油灯还在投下摇晃着的光。

  “天亮了。”雷狮说。

  安迷修点了一下头。三皇子重新将那把古琴放到安迷修手里。

  “之前的阳光太暗了,但现在,它会照亮你下山的路。”他说,“你不想做一个骑士,那就去找些别的事做吧。但当然,我并不在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不需要音乐了吗?”

  “我们都知道我弹奏的东西比起乐曲更像是噪音。”雷狮说,“你可以拿着它去换几个钱币。”

  安迷修看着手里的琴。它依旧显得破旧不堪。他的视线转向雷狮——三皇子穿着黑衣,用那双紫色眼睛看着他,瞳孔是属于人类的圆形。

  他接过雷狮递来的几根皮革,将那把古琴绑在背后,然后抹了一把眼泪。雷狮站了起来,然后向着洞穴之外走去。天空已经完全明亮起来,即便山顶的气候依旧十分寒冷。安迷修后知后觉地想到雷狮的毛皮斗篷依旧裹在他的身上。他重新扫视了一遍山顶的平台,发现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了一半。

  他走过去,直到回到了之前带领队伍攀登上来的位置。安迷修仿佛能够看到自己紧握着双剑,用兴奋而恐惧的目光朝着平台上方窥视的模样。但那个人已经随着日出一起死去了。他眨了眨眼睛,让那个画面在自己的脑内消失。

  “我要走了。”安迷修说。

  他的身后传来了雷狮的声音。“那就走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我猜我会试着学一些曲子的。或许我还会把你的故事写成一首歌。”

  雷狮似乎愣了一下,又或者笑了一声。

  “给你个忠告,最好小心行事。不然皇帝会找人砍了你的头。”

  “那只要让这首歌不被传唱就可以了。”

  “你只唱给你自己听吗?”

  “如果我像那个乐队一样重新出现呢?”安迷修说。他听到自己逐渐变快的心跳声,“那我算是在羞辱你,还是在找死?”

  雷狮没有马上回复。安迷修站在原地,盯着面前的冻土。

  “在你重新出现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三皇子最后说。



 

06


  登上山顶的路比安迷修想象中更加困难。在两年前,他还穿着钢铁甲胄,能够轻松踏碎石块和雪层,但现在脚上只有一双皮革长靴。他抽出腰间双剑中的一柄,连剑带鞘作为拄杖,以帮助自己保持平衡。这对武器是他和过去之间唯一的联系,在此时此刻重返山顶的路途之中也非常巧合地起到了帮助。在皇帝当年将屠龙之剑递给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们未来将会变成登山用具?安迷修胡乱地想着,又向上走了一阶。

  前人所造的石阶依旧延续着。他还没有到达那座高塔,但知道它就在不远处——即便想要将过去抛到脑后,那些记忆依旧死死刻印在了他的大脑深处,只待未来某个需要被调用的时刻。缺乏了数年锻炼的身体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阻力,林间的风几乎要刮下他的兜帽。安迷修将它用力按在额前,试图抵御寒冷。

  他独自一人攀登着,身上只带着几块用于饱腹的面包,一些绷带,以及一小瓶酒。背后的古琴伴随着他的步子摇晃着,不断撞击他的后背。没有大军,没有同伴,只有一个拄剑前行的歌者。在无数个夜晚,他都做过这样的设想:如果在最开始他没有成为骑士,而是作为一个吟游诗人在游历四方的过程中与雷狮相遇,事情又会变得如何?但无论如何,历史无法被改变,因此安迷修想象不出结果。好在对于现状,他已经不再感到愤恨。

  那座高耸的石塔和空地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安迷修走到了高塔的底部,靠着石墙缓慢地嚼了一块面包,又灌下一口烈酒。酒精滑入胃中的感觉让他温暖起来,重新获得力量。两年前,他能在喝下满满一扎啤酒之后醉得不省人事,然而现在已经可以笑着在酒馆里灌倒一个想要长期雇用他的商贾。

  这是一个变化,不好不坏。安迷修休息了一会儿,重新站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残雪之后登上了石塔的螺旋阶梯。

  他不得不小心地放慢脚步,用手紧抓身边矮小的护栏。冰层厚实而光滑,一旦失足,他毫无疑问会摔死在空地之中,或者从螺旋楼梯上滚落下去。安迷修耐心地向上行走,直到在时隔两年之后重新到达那个狭小的圆形塔顶。他呼出一口气,望向山顶。你能看到的一切只有雪和石块。从这里往上,树木不再成片生长,仅剩的那些也已经被劈成了焦炭。

  重要的是去听。安迷修从背后卸下古琴,斜靠着结冰的围墙开始弹奏。腹中的酒精让他能够暂时忘却寒冷。

  那是一首每个城市或者小镇的酒馆之中都会出现过的欢快小调。它的旋律简单易学,歌词朗朗上口,在人听过一遍之后就能哼唱出来。人们喜欢在酒足饭饱的时候听这样的曲子,因此安迷修弹奏它的次数几乎和吃过饭的次数一样多。他的手指已经记住了每一个动作,不需要思考就能完美地重复这个过程。

  他仿佛回到了北地的酒馆之中,在不够温暖的壁炉边演奏。但山中的高塔上没有欢笑的进食者,只有寒风和一个远大于他的生物在遥远的山顶停留。他将全曲弹唱了两遍,然后停了下来。重要的是去听。安迷修仰望着山顶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

  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他听到了细小但不容忽视的气流声。那是龙扇动翅膀的声音。

  在那一刻,没有什么更能证明它是真实的。

  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向着塔下走去。

  这是一个休息站,而非终点。他向雷狮宣告了自己的到来,之后便应当前往目的地。安迷修回到那空地中,又继续向山顶攀登。失去了石阶之后,前路更加难走,因此他不得不用剑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以免滑落。他感到自己已经双腿发酸。如果在这里高喊那条龙,或许它——他——会出现,让安迷修省去徒步的麻烦,但这是对仪式的破坏。他必须走完这一趟旅程,即使没人这么要求过。

  他的身体正在抗议,但心情却非常平静,甚至带着喜悦。在山顶等待着他的不是一场屠杀或者被屠杀,而是一头可怕的、无害的庞然大物。安迷修听到剑鞘末端砸碎冰层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它富有节奏,缓慢而坚定。

  他最终登上了山顶。

  那条黑龙正坐在平台的正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安迷修。它的背脊挺得笔直,双翼收在身侧,漆黑的龙鳞沿着脖颈覆盖全身,直到随意环在身侧的长尾末梢。银白色的尖刺像剑一样直立着,仿佛皇宫的宝库之中陈列着的艺术品。安迷修走上前去,站在那对前爪之间。龙低下头颅来,用那双瞳孔细长的紫色眼睛直视着他。

  吟游诗人伸出手去,抚摸它的鼻吻,以及那些光滑冰冷如寒冬的鳞片。“现在我重新出现了。”他说。

  龙的吐息喷在他的身上,并不温暖。安迷修笑了几声,向前走去,靠着龙的右前爪坐下。

  他可以感受到背后鳞片之下的肌肉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那具巨大的身体动了——龙匍匐下来,躺在了地面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那条长尾在空气中猛地甩过,然后半曲着停留在了安迷修面前,将他环在包围圈内部。在视野的边缘,安迷修能够看到龙爪上雄狮、闪电和锁链的纹样。

  “看上去我既不是在找死,也没有被误解为是在羞辱你。”他轻声说。

  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些不带攻击性的声音。安迷修将那把古琴搁在膝上,闭上眼睛。

  “我写了那首关于你——关于我们的歌。”他说着,准确地拨下了第一个音,“雷狮,来听一听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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