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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雷安】奔狼的末路

*《无重力时代》的稿子解禁了!非常感谢主催迷漩的邀请!

*伪玫瑰战争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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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没有预料到、也不希望在这里遇到雷狮。

他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视了一次呼吸的时间,然后便飞快地向着巷口钻去。在敌人之子面前落荒而逃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但此时此刻,他确实不想与对方交流。安迷修裹着几乎能够盖住全身的斗篷奔跑,冲进奔狼酒馆。雷狮的身影依然在他的脑海深处站立着,动作懒散随意,深灰色的毛皮披风几乎垂到地面。

贫民窟之中闹事行为很多,因此酒馆和旅店的门大抵都被关得很紧;好在正因如此,对于一个突然冲进店内的客人,也没有人会表达多于好奇的惊讶。安迷修穿过嘈杂的人群,将自己扔进角落的座位上,试图躲过一次事实上并不可能避开的相遇。然而雷狮已经发现了他。那匹年轻的野兽不会放过这个羞辱敌手的机会。

那扇木门被开合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清晰地响起,压下一切人声,如同尖鸣。安迷修向下扯了扯兜帽的前檐。他注视着桌面木料的纹路,将紧绷着的手指按在餐桌上。在一段足以称得上漫长的时间过后,毛皮披风的边缘进入了安迷修的视线。

他抬起头,和雷狮再一次对上目光。来自北方的雄狮之子将一扎廉价而冰冷的黑啤搁在他面前。

“我一直很想和你喝一杯,”他弯着嘴角说,“奔狼。

奔狼。一个家族的代称,而非一个场所——即便有着一个相同的名字,然而这家酒馆与长河南境的统治者们毫无关系。奔狼代表的是被染成青色的旗帜,由兽头和双剑组成的纹章,以及即将被历史忘却的人们。此时此刻,这个称呼给安迷修带来的耻辱远大于归属感。

但他接过了酒杯。他没有别的选择。

“而我只想独处,雷狮。”安迷修说。

雷狮拉开他面前的木凳,大方地坐了下来。他向安迷修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啤酒,然后如同一个真正的莽夫一般朝喉中猛灌一口。这位国王的同胞兄弟与安迷修一样套着一身足以将自己包成贫民刺客的装束。他刻意将发型抓得混乱不堪,看上去比起高傲的贵族更像是个街头无赖。

多么荒唐,安迷修想。内战即将爆发,最终结果显而易见,而我正和我的敌人坐在一家破烂酒馆里大喝黑啤。

他第一次拜访这家酒馆是在大约两年前。如同任何一个心存好奇和冒险欲望的贵族一般,安迷修曾将自己打扮得难以入目,带着佩剑在脏污的小巷之中胡乱走动,以寻求一些在庄严的高堡之中无法获得的乐趣。对他而言,“奔狼”和其他在贫民区开张的酒馆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名称,但这个原因已经足够。从那之后,安迷修不时地会光顾这里。在这城邦阴暗的一角,没有人需要担心自己会受人瞩目。

但雷狮不该知道这一点。他们长久地针锋相对,却没有互相暴露过任何隐私。雷狮不该打破他在内战之前的最后一次消遣,不该打扰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放纵行为。安迷修不清楚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一个必然。无论如何,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晚间计划已经被完全打乱。

“你只是尤其不想和我待在一起。”雷狮说,“讲实话不难。”

“如果你知道这一点,就更该赶快离开。我相信你也需要做些准备。”安迷修干巴巴地说。

“这对你来说是一样的。而你又为什么可以在这里痛饮?”

他举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脸。

“我需要准备什么?收拾财产滚出沃尔夫堡吗?去准备你的胜利感言吧,雷狮。”

“你好像已经预见到了结果。”

“好吧,事到如今让我们都不要再装出势均力敌的样子了。”安迷修嘶哑地笑了几声。

那并不是让人愉悦的声音。在那双紫色眼睛的注视之下,他抹了一把嘴角的啤酒沫。劣质酒的味道并不好,甚至有些呛鼻,但带给他一种近似于发泄的粗糙感。这并不出奇。雷狮知道他今晚想要的是什么。

你的敌人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多么见鬼的真理。

他们面对面坐着饮酒,仿佛一对亲密的朋友,然而安迷修一直试图避开雷狮的目光。对方并未露出胜利者的神情,也没有刻意挑衅,但安迷修的自尊心让他不断地想象到了那一幕,并对此作出隐秘的反应。一个夜晚的时间几乎在沉默中度过。雷狮坐在木桌的另一边,像是一个守护神,更像是看着猎物在铁笼角落蜷缩的捕手。

“内战之后,狼将成为王室的附庸。”他最后开口,“到了那时,我希望可以和你谈谈。”

这句话终于将那个残酷的结果直接砸到了安迷修的眼前。他放下空酒杯,感到自己的手指脱离了控制。雷狮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加严肃,然而安迷修无法在这令人不快的氛围中揣测其中的意思,也并不想这么做。

“当然。”他回复,“到了那时,我不可能避开和你的交流。”

落败的狼站起身,在雷狮能够给出任何回应之前快步逃离了酒馆。

 

 

你好像已经预见到了结果。雷狮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重复。

那条浑浊的长河正在他视野的远方汹涌。苍白的水雾覆盖了一切,让安迷修无法看清面前的事物,只能听到耳边传来的浪涛翻滚的声音。松林隐藏在雾气之中,如同黑色的影子。安迷修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珠,在深秋的寒冷之中感到浑身发抖。马匹在他身下发出短暂的嘶鸣声。

他活动了一下握着缰绳的左手腕,带动甲胄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在他身后,骑士们持剑列阵,一言不发。佣兵们不愿意为了一点钱财自寻死路,奔狼直属的战士只剩下近百人;他们跟随着这个家族的兴盛和衰败,而现在正在踏往一条通向悲剧的道路。他的父亲策马在他的右前方,五官被覆盖在面甲之下。

“集中注意力,安迷修。”他的声音透过金属沉闷地传了出来,“直到最后一个瞬间,你都是奔狼的长子。”

“我明白,父亲。”安迷修说。

这句话并未完全经过他的头脑,仿佛条件反射。他试图透过雾气观察长河——它将王国从中部割裂开来,使两块土地分别属于不同的名字,因此或许这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只在河浪之间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头狮子。至少在安迷修的眼中,它呈现出这样的样貌。他能够想象出它的毛发和口鼻,以及具有爆发力的四肢和爪牙。他看见一头灰狼从自己身边奔跑着越过长河,被翻滚的河水打得湿透,滴着水珠飞扑向那头雄狮,然后被一口咬住了咽喉。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渗进它紧贴着皮肤的毛发之间,一路滑落下去,直到蜿蜒着回归河水和土地。它离死亡只差一个合拢上下颚的动作。

号角声在安迷修的耳边炸响。他猛然回到现实,发现那个影子逐渐放大了。

那并不是一头野兽,而是一个人,一个带领着成百上千人的王室成员。国王的军队伴随着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逼近了边境。深紫色的旗帜在河浪的上空被风展开,露出了描绘着狮子和雷电的莱恩家族纹章。领头人骑着马上前,身后跟着他的两位同胞弟妹。他的王冠隐藏在黑发之间,被水雾遮挡得几乎无法分辨。

他们都非常清楚,即使站在军队最前方的是真正的国王,此时此刻拥有实权的却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高挑的公主。雷狮亲王甚至只是一个被边缘化了的自由人,一个战场上的装饰品。但同样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些权力分配。

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柄尖刀,每一个人都是一头野兽。雷狮或许是装饰品,但他同样也可以用锋利的花纹切开数十人的喉咙。

安迷修深吸了一口气,将它缓缓吐出,让白雾完全盖住窥孔。

“这是最后的机会。归顺于我,我们就可以回避接下来的死亡。”国王的声音在空气中震响。

“奔狼将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沃尔夫的家主说。

安迷修捏紧了缰绳和长剑。开战的号角缓慢地响了起来,传遍长河两岸。

他一踢马腹,让坐骑向前飞奔而去。号角沉闷的余音和河水撞击土地的声音混在一起,被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和叫喊声完全盖过。国王的军队猛扑上来,与他们交混到一起。一个身披紫色短披风的骑士冲到了他的身侧;安迷修下意识地扬起右手长剑猛地挥下,将他斩翻在地,被马匹踩在脚下。那是剑刃和铠甲、金属与金属的碰撞,这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杀人的实感。

几百人对几千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对统治权的争夺,又或者一场纯粹的征服。安迷修前进着,不断甩开、切断、踩踏面前的阻碍,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目标。或者他并不需要一个目标——对于奔狼而言,在长河以南的每一场战斗都将成为垂死挣扎。即便是家族长子,所需要做的也只是在最后用剑、用血维护一点尊严。

然而他依旧在寻找着什么,仿佛追寻一个钉在大脑深处的执念。他的武器在长河带来的水雾之中挥舞长啸。那面代表王家的旌旗在空气之中猎猎作响,打下的阴影覆盖了剑尖的光。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到国王与他的坐骑越过视野的边缘,留下一道带血的银色影子。公主或许也在他的身边,执行着镇压叛乱的任务。但安迷修清楚那并不是他要找的。

在几乎冲出战场的瞬间,一阵诡异的感觉击穿了他的全身。安迷修猛地扯住了缰绳,让马匹扭过头来。

然后他看到雷狮正在人群之中直直地注视着他。

他们之间终于失去了距离和水雾造成的隔膜。亲王策马停留在原地,成为了混乱的战场之中唯一静止的点。他掀起的面甲下露出了被汗水和河水沾在额头上的刘海,和一双紫色眼睛。在那一刻,安迷修感到自己的肌肉因为悲痛和兴奋而紧绷起来。

雷狮一把拉下面甲,向安迷修发起了冲锋。

他为我而来,安迷修不受控制地想。这个念头开始灼烧他的理智,使他们把家族纷争变作一场私人决斗。战马的嘶鸣声、人的高喊和兵器相撞的声音逐渐从他的耳中淡化了。这是一场对于奔狼而言必输的战役;但安迷修不需要输给雷狮。他驾马飞奔,朝他的宿敌直冲过去。

他们的剑在空中猛砸在一起,发出巨响。剧烈的振动顺着虎口一路爬上安迷修的手臂,然而他依旧紧握着那柄骑士剑,硬生生地将雷狮的武器反压回去。隔着面罩和窥孔,安迷修无法看到那一刻雷狮的表情。他猛地抡起剑砍向那匹马的侧腹部,而雷狮反应极快地一拽缰绳,躲开了那道攻击并将长剑上挑上来。

他为我而来,而我要击败他。他的皮肤寒冷,血液却像是沸腾了一般燃烧,让安迷修陷入不可自拔的执念之中。那或许是因为雷狮是国王的亲弟弟,或许因为雷狮代表着莱恩家族,但也可能因为雷狮是雷狮。安迷修躲开了攻击,用一个激进的姿势反击。他的敌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雷狮向后倾倒,试图躲避这一剑。

他与安迷修一同摔下马去。两匹坐骑嘶鸣着在他们周围打转,很快在其他交战者的惊扰之下向外逃去。但他们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安迷修猛地翻过身,将雷狮按在地面,用剑尖对准了他头盔与颈甲之间的缝隙。

“这是为了沃尔夫家族……也是为了我自己。”他喘着气说。

“你不会杀我。”雷狮回复。

安迷修捏紧了剑:“我会打败你。”

他们五官隐藏在钢铁之下,无法互相观察,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他们都在注视着对方的面甲。这一状态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刹那间,亲王如同一头真正的猛兽一般弹跳起来,将安迷修用力砸翻在地。安迷修几乎听到了自己的肋骨断裂的声音。他堪堪扬起剑挡住了雷狮的劈击,与他对峙。

“你失去了机会。”雷狮说。

安迷修清楚这并非是因为他的犹豫。作为一个战斗好手,雷狮的反应很快,那一剑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无法刺进他的咽喉。

但这并不是一个结束。他再次发力,震开雷狮的剑,将他逼退,并借着这份爆发力重新站起身。能够完整发挥剑术的感觉让他产生了更多的自信。他重新从无数身着盔甲的骑士和佣兵之中找到了雷狮,并猛攻上去。在血液涌动带来的嗡鸣声中,安迷修模糊地听见有谁在喊他的名字。他的父亲,或者他的手下。

他们在呼喊奔狼的长子,目的不会是撤退,也不会是强攻。

“所以这都不重要。”他喃喃地说,与雷狮重新缠斗在一起。在此时此刻,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以及伴随着巨力和振动而来的、兵器撞击的噪音。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了。

在狼被咬断脖颈的前一瞬间,它应当扯下狮子的一条腿,或者划伤一只眼睛,哪怕只是撕下一撮毛。雷狮的紫色眼睛出现在安迷修头脑之中的幻觉里。他在挣扎,追求一份脱离于家族的胜利以抚慰自己;在那一刻,他突然醒悟到了这一点。他的剑刃从空中坠落,向着雷狮划了下去——

然后停在了半空。

安迷修依旧凝视着雷狮。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甲,力度并不大,但非常稳定。

“一切都结束了,孩子。”他的父亲说。

奔狼的长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他缓慢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骑士受伤的、抑或是死去的躯体躺在战场之上,武器散落在地面。有几把长剑斜插在土地里。马匹的毛发间流出的血液聚在一起。绣着雄狮纹章的旗帜依旧在水雾之中飘扬着,而莱恩家族的代表人们站在它的下方,盔甲上带着划痕和伤痕,以及一种胜利之后独有的平静。这时候安迷修才意识到,之前被模糊了的声音并不是错觉,而是战斗进行到了尾声的先兆。

一切都结束了。”雷狮低声说。

 

 

一次战争并不会毁灭沃尔夫——姓氏随着子嗣的存在而永远存在——但边境和城池的沦陷足以让奔狼的威名分崩离析。莱恩家族带着军队南下,越过长河,使整个王国彻底纳入国王的势力范围。当那面雄狮闪电旗最终被悬挂在沃尔夫堡顶端的时候,安迷修仿佛听到了野兽的颈骨断裂的声音。他直直地注视着它,直到感到眼眶开始酸涩。

这是一个他在想象中、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情景,伴随着灰狼最终战死的一幕。在长河之畔,汹涌的水声之中,那匹奄奄一息的狼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呼吸。在那之前,狮子可以将它看作一个敌手,而在那之后则只是死去的猎物。它用一种诡异而不合常理的姿态将灰狼的四肢咬断,并连毛带皮地咀嚼。有那么一瞬间,安迷修觉得那或许是一场葬礼。

他仅剩的家族成员被拆分开来,通过交好和臣服的方式和王室以及支持者糅合到一起。他们依旧居住在沃尔夫堡,但奔狼不再是统治长河以南的王。这个事实让他感到痛苦,却并不难以接受。

我只是需要一杯酒,安迷修想。

他在沃尔夫堡的餐厅中喝了一杯红葡萄酒,试图感受酒精给自己带来的放松。然而城堡之中死气沉沉的寂静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令他更难以忍受。安迷修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衣柜的角落里翻出那件布料粗糙的黑色斗篷。他将自己重新掩藏在它之下,如同幽灵一般离开了沃尔夫堡,进入贫民区之中。

即使南境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片区域却依旧像往常一般疯狂而混乱。在这里居住的每一个人都不在乎挂在城主堡顶部的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旗子。他们在小巷里斗殴,捧着半个黑面包进食,或是互相粗鲁地抚摸皮肤。安迷修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但它让此时此刻的他感到无比安心——他可以抛开落魄家族长子的身份,在嘈杂的人群里扮演一个普通的顾客。

如果雷狮没有出现的话。

“我说了,我希望可以和你谈一谈。”得胜了的亲王说。

在那一刻,安迷修感到惊讶,然后是悲痛、愤怒,甚至还有一些疑惑。尚未完全消化的酒精在一瞬间涌上了他的大脑,又或者这事实上只是他想要实现隐藏着的真实愿望。安迷修看向雷狮,与他对视。

然后扬起拳头猛地对着雷狮的脸砸了下去。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手感和借助护手的敲击完全不同。安迷修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指关节隔着皮肤和雷狮的鼻梁撞在一起,毫无阻碍,充斥着几乎让他血液沸腾的暴力感。雄狮之子狼狈地跌倒在地,脸上很快出现一片淤青。他们停留在大街中央,周围开始聚起无事可做的围观者,有路人发出难听的口哨声。

雷狮并没有马上反击,只是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安迷修,似乎还在理解自己被打的这个事实。他用手指碰了碰鼻子下方,然后看着指尖的红色液体。

见他妈的鬼去吧。”他最后说。

这是安迷修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雷狮掩藏在贵族名号之下的攻击性。几乎是理所当然地,他们如同两个正在抢夺食物的流氓一样扭打在一起,在斗殴的间隙撕扯对方的皮肤和头发。北方王室的亲王和南境前统治者的长子在贫民窟的大路上揍成一团——安迷修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又会作出什么反应。愤怒和恶意切断了他的思绪。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浑身疼痛。

雷狮是国王的兄弟,顶着足以让绝大多数的人臣服于他的头衔,因此直到此时此刻,安迷修才意识到他同样是一个年龄甚至比他更小的年轻人。如果并非处于现在的情况,他会对这一点抱有更大的好感和好奇。

“但现在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安迷修嘶哑着嗓子说,“所以这是你自找的。”

雷狮发出了一声扭曲的笑声。

“而你在做什么?扮演悲情角色?找我复仇?”他一把扭住他的领子,“拜托安迷修,你只是心里不爽,想要找人发泄,又偏偏找到了莱恩家族最他妈关心你的死活的那一个。但这不代表我就得乖乖挨揍。如果你喜欢暴力,让我们看看谁最后能撂翻谁。”

“当然,你关心的是我的死活,而不是我的想法。”安迷修将雷狮撞翻在地,手肘磕在他的肩骨上——这是一个毫无效率的攻击动作,但他并不在乎,“如果你有一点同情心,就该让我他妈的一个人待着!”

“让你在悲哀中切开自己的脖子吗?”亲王猛地踢中了他的腹部,“还是号啕大哭?”

安迷修剧烈地咳嗽起来。或许某个字眼击中了他的神经,他感到自己的双眼发烫。

“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憎恨你。”

“你这——”

“但是不。”他粗暴地打断了雷狮的话,几乎听到自己在嘶吼,“不!如果我们的位置对调,如果沃尔夫堡成为王城,奔狼也会毫不留情地将狮子撕成碎片。我们是同一类人,受害者并不比加害者高尚。”安迷修拽着他的领子,看着雷狮的头发绕成一团,“你觉得我不明白吗?”

他们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安迷修喘息着,盯着雷狮的眼睛。他的对手顶着脸侧的一块淤青,鼻梁下方还有未擦干的血迹,胸膛上下起伏着,看上去狼狈到了极点。当然,他终究是个胜利者,而且我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安迷修想。

“所以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说,语气惊人地平静了下来,“走开,雷狮。”

他拧着雷狮领口布料的手停留在那里,没有施力。雷狮轻松地拨开了它,摇晃着站起身来。他俯视着安迷修,片刻之后将他拽了起来。

“无论如何,陪我喝一杯酒。”雷狮说。

这不是一个命令,但也不是一个可以拒绝的提议。安迷修勉强将脸盖在兜帽之下,跟着雷狮走进奔狼酒吧。他能听见背后的人群散去和交谈的声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无法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和雷狮打架。

在宣泄了毫无理智的暴力之后留下的总是一片空虚。当安迷修还是一个成天挥着剑叫嚷的青少年时,他已经体验过了它无数次。他感到疲惫,甚至无处可去。这间酒馆被冠以奔狼的名号,但它和他脚下的土地一样属于这些不被法纪束缚的贫民,亦或者属于他们之上的莱恩雄狮。如同上一次到达这家酒馆时一样,安迷修盯着面前的木桌,观察上面的纹路,试图回想自己当时的情绪。

尴尬和羞耻。现在它们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麻木。

雷狮和他是敌对关系吗?这本该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然而他们之间却并不像真正的敌人那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也并非只在战场上交锋。作为一个亲王,雷狮有着明确的立场;那立场只作为一个背景存在,同样不是他自身可以选择的东西。

抛去家族的外衣,或许他们之间会成为至交好友,甚至更进一步。但离开了雄狮和奔狼,雷狮和安迷修更有可能根本不会相遇。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雷狮将一杯浅黄的果酒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袖口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撕扯开,金属扣掉落了一半,悬在空中。安迷修接下了那杯酒,沉默地喝了起来。液体像一团火焰一样从他的喉咙里滑了下去。它看上去无害,却比他想象之中更烈,摩挲内侧皮肤的感触让安迷修联想到砂纸。

“所以,这次你也想和我在这一声不吭地坐到最后吗?”他开口问。

雷狮在他的对面望着他。出于巧合或者出于亲王刻意的安排,他们恰好坐在与上次的相同的位置上,只不过饮品的种类有所不同。他看上去似乎对安迷修主动挑起这个话题的行为感到有些惊讶。

“我以为想要一个人待着的是你。”

“而这件事显然已经不能达成。”安迷修回答,“相反,你其实想找我谈谈。那就谈吧,雷狮,趁我还没有回心转意。”

雷狮的嘴角弯了起来。

“你表现得就像是我在试图策反你。不需要这么防备。”

安迷修笑了几声,他自己并不能准确地把握这个动作之中蕴含的情绪:“当然,因为现在你策反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判决已经下达。沃尔夫的骑士们被编入了王家骑士团之中,南方重新归为国王统治。你们失去了军队和领土,被盟友抛弃。奔狼的名字很快会消失在历史之中。”雷狮说,“你是对的。策反你确实没有意义。”

安迷修感到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你想在酒馆里和我打一场吗?”

雷狮耸了耸肩。

“安迷修,”他突然问,“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安迷修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可思议,甚至有着嘲讽。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思考雷狮的宿敌身份,因此这个从对方口中出现的名词让他在一瞬间感到无比陌生。亲王笔直地盯着他,那颗可怜的袖扣已经从线头掉落下来,滚在木桌的一边。安迷修不知道自己更想放声大笑还是大哭。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试图用它挡住自己的表情。杯中的液体几乎已经见底,透明的玻璃并不能起到很好的阻隔作用。透过它,安迷修可以看到雷狮那被杯壁扭曲了的、依旧带着伤的五官。他的眼睛略微眯着,露出一种探究的神情,一侧嘴角在光线的作用下可笑地向上弯曲着。

那是他的宿敌,他从小就认识的对手。他们立场相对,年龄相仿,于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成为对方的目标和噩梦。安迷修看着雷狮顶着胸前雄狮的纹章逐渐长大,从性格乖张的孩童变成气场强硬的青年。他们之间有过私下的打斗,也有过决斗场上的竞争,甚至夜晚的密谈。

这太荒唐了,他想。一个突兀的问题,或许还会有一个更加突兀的答案。他们之间的立场基础冲突性太强,以至于两人之间的情感很难向朋友一词妥协。即使更进一步,那也该是更加具有浪漫色彩的——

所以这才是他的意思。

安迷修看着雷狮。雄狮的亲王很显然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与他笔直地对视。安迷修的脑中闪过了先前的斗殴,以及那场长河边决定一切的战役。

“雷狮,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在这个最烂的时机提起这个话题。”他最后说。

“但你,或者其他所有的人都不是我,所以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不是。”安迷修承认,“我们当然不是朋友,也不会成为朋友。”

他移开了玻璃杯。雷狮的脸重新变得清晰,包括那个随之出现的可以称作笑容的表情。作为一个宿敌,安迷修知道他确实露出了一些欣喜的态度,但雷狮很好地控制住了它,将它收拢在能够被合理忽视的范畴。我一定喝多了,安迷修想,居然会觉得他看上去像个孩子。

他想到当奔狼还统治着长河南境时,他曾在剧院里看过的一场关于爱情的戏剧——两位主角来自不同的阵营,互相爱慕,却因为各种压力无法相见,最终共同在战场上死去。他为那出戏剧献上了掌声和赞美,但更关注的却是表演本身。现在主角之一变成了他自己。一时间,他无法想起自己和雷狮之间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一步。

好在他们没有人需要在战场上死去——除非安迷修的复仇之心在某个瞬间高于一切——而那些压力和对抗的来源已经以最合理的方式消失了。

“如果我说我对这一切感到很抱歉,你会相信我吗?”雷狮突然问。

安迷修耸了耸肩。“当然,因为我也对这一切感到很抱歉,殿下。”他顿了顿,“雷狮,在这个时候,我想我们可以不用再讨论责任和对错的问题了。”

亲王大笑了几声。

“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他戏谑地说。安迷修不置可否。

雷狮以一种豪迈的气势饮下了杯中剩余的酒;那个动作相当粗鲁,但在奔狼酒馆,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他看上去更像是在给自己一些酒精的助力,或者心理暗示。“奔狼,南境之王。”他说,“在最初,我觉得自己只是在意你身为沃尔夫长子的身份——你更应该去和我的兄长和姐姐抗争,因为他们才是可能的王位继承人。又或者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他顿了顿,“但是现在,南境之王不再存在,我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

安迷修看着酒杯的底部,然后是雷狮。后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明白了。”安迷修说。他惊讶于自己在雷狮难得的直白之后依旧可以保持冷静,“你想说,这非但不是最烂的时机,倒不如说是最好的时机。”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看到真相。”雷狮说,“确实如此。”

安迷修叹了一口气。

“这简直不可理喻。”

“所有事情都不可理喻。”雷狮总结道,口吻听上去不像是在刻意炫耀。安迷修想,他一直就是这样。

他们走出酒吧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安迷修模糊地意识到已经过了正常的晚餐时间。他没有进行合理的进食,只用一些烈酒和疯狂的交谈度过了傍晚,因此感到全身处于一种晕眩之中,却并不觉得不适。他们像两个普通的、甚至落魄的贫民一般,走在不平坦的道路上,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在经过他们大打出手的地点的时候,雷狮停下了脚步。

“这意味着我们之间有了一个新的起点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安迷修说,“至少对我而言,我已经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起点了。”

“你是奔狼的长子,但你也是你,安迷修。”雷狮说。

安迷修看了他一眼。“作为你的宿敌?”

“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无法看清楚雷狮的表情。亲王说,他想要找他谈一谈;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表现出不符合身份的悲悯,也没有什么刻意的嘲讽。有一些时候,安迷修甚至真的觉得他只是想和自己探讨一下恋爱话题。雷狮不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或者倾听者,然而安迷修可以隐约感觉到诚意。这比任何花言巧语都让他快慰。

史书里只有统治者和他们的盟友的故事。一个破落的、已经死去的家族的孩子应当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这或许是他自己才能去发现的事情。在战后的、发泄之后的黑暗之中,安迷修意识到自己重新被投入现实。他终究要离开这块贫民区,走入另一片废墟里。

意料之外地,安迷修感到平静。奔狼的长子转向雷狮,长久地注视着他。

“那就让我们看看未来终究会变成什么样吧。”他最后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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