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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雷安】Hold on, Mr.Justice(09)

Hold on, Mr.Justice/坚持住,正义先生(09)
 
 
*黑帮首领雷狮x杂志社撰稿人安迷修
*目录页:【***】
*阅读须知见01正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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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最终事实证明,雷狮主办的圣诞派对同样充斥着具有雷狮风格的恶作剧和惊喜——又或许只有惊没有喜。踩进会议室的大门的那一瞬间,安迷修被铺天盖地的彩纸和子弹壳袭击,并多亏了自己的反应能力才没被佩利泼来的啤酒溅个满身。他们花了很长时间互相投掷,或者对安迷修而言,躲避垃圾,之后围坐在茶几旁用快餐食品替代圣诞夜晚餐,看雷狮装模作样地给在场的所有人分发礼物。佩利得到了一只酒瓶木塞,帕洛斯拿到一块碎玻璃片,卡米尔的是一张纸巾,而他自己获得一只易拉罐的拉环。混混头子以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将它套在了他的手指上,于是安迷修把拉环拽了下来扔向了雷狮的脸。
 
因此,几天后的现在,他觉得再次答应了雷狮一同跨年邀请的自己可能是天底下最没脑子的白痴。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二十七分,安迷修坐在不属于自己的沙发上,用狐疑的眼神看着黑帮首领和他手下的几个高层干部在房间里到处忙活。他没有帮忙,因为首先他是客人,其次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搞出什么名堂来。安迷修向雷狮提出过应该在布置好会场之后再邀请外人,雷狮的回复是他不算外人,而且想要就房间布置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就他而言,面前的四个男人试图将这个会议室变成一个派对中途的枪击案现场。佩利正在制造无穷无尽的彩色气球,并且几乎踩爆或者吹破了其中的一半左右,帕洛斯则负责把幸存者们胡乱粘在房间的任何地方,但疑似在刻意让那些陈年血迹暴露在外。卡米尔灵活地穿梭于满地的碎片和胶纸中,把乱七八糟的杂物收集起来堆在房间角落,即便安迷修觉得这并没有让会议室显得整洁多少。
 
他将目光转向雷狮。混混头子甩了两下手里的大号红色马克笔,在墙上的挂画表面龙飞凤舞地写下“新年快乐”一串大字,盖住了背景的乡村小道。他把笔随手扔到一边,路过的卡米尔捡了起来抛进了杂物堆里。
 
“你觉得怎么样,安迷修?”雷狮头也不转地问。
 
“我的美学认为这就是一团垃圾,”安迷修回答,“不过是有节日气氛的垃圾。以防万一,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要让圣诞晚会的灾难再上演一遍?”
 
卡米尔的声音从一边响起来。
 
“佩利和帕洛斯没有准备开门惊喜,因此我觉得这些只不过是装饰。今天会很和平。”
 
“你们对于‘和平’的定义总让我不怎么放心。”
 
帕洛斯笑了两声,把手里的绿色气球随意按在墙壁上。“假一赔十,安迷修。老大说今晚谁也不准搞出乱子。”
 
“雷狮?”
 
他皱了皱眉,把视线从被当作墙壁的、正在大叫着从脸上扯下气球的佩利身上移到雷狮的背后。领头人干笑一声。
 
“帕洛斯,所以我忘了让你闭嘴,是吗?”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告密者狡黠地眨眨眼睛。
 
雷狮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走过来坐到安迷修身边。
 
当然,这件事他已经干了几个月,但多了三个人意味深长的注视还是让安迷修觉得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他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男人几厘米,又觉得这样的反抗荒谬可笑。姑且不谈佩利和帕洛斯,安迷修相信卡米尔早已看到过雷狮一脸得意地翻看他的日志时的样子,也听到过雷狮向他炫耀他是怎么又在一个可怜的住民家里大闹了一通,甚至可能亲自帮雷狮添置了那些莫名其妙的餐具和洗漱用品,因此不会对一点近距离并排而坐的行为大惊小怪。他掏出手机,开始强迫自己翻看备忘录里的大纲,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或者至少使它随便思考些除了雷狮以外的事。混混头子探过脑袋来瞥了屏幕一眼,但安迷修没动弹。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忌讳在雷狮面前写作。自从知道了对方正在阅读自己的每一次连载和,更重要地,每一篇日志之后,安迷修觉得被他看到一点文章创作过程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那天他发现了雷狮的回复,绝望地翻了一遍自己的博客发布内容,于是决定从此减少日志更新次数,并尽量避免透露隐私情绪。当然,事实上,他已经透露得够多了,多到可怕,多到让他想掐死自己。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人,而雷狮再怎么高明,也不可能透过只言片语的文字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得一清二楚,至少他这么认为。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靠近,于是安迷修放下手机,看着佩利把一袋子外带披萨和啤酒粗鲁地搁到桌上。卡米尔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捞来五只玻璃杯,在茶几上阅兵般摆成整齐的一排。帕洛斯抓过塑料袋,打开内包装盒看了一眼。
 
“佩利,你买的?”
 
佩利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因为卡米尔会买水果披萨,而你只喜欢加了肉的。”帕洛斯把袋子推回茶几中央。
 
卡米尔挑了挑眉。“是我不久前叫佩利去的,那时候你在哪?”
 
“秘密。”
 
“你已经有足够多的秘密了,不差这一个。”男孩说,“我发现这个月你又换了电话号码。”
 
帕洛斯伸了个懒腰,将自己扔到沙发上。“个人隐私权,好吗?真正出事的时候我哪次缺席?”
 
“我也可以说,真正出事的时候你从不缺席,正好是值得起疑的地方。”
 
卡米尔坐到雷狮另一边,把披萨的包装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帕洛斯夸张地还了他一个白眼,从茶几玻璃底下摸出开瓶器,开始处理那些啤酒。他将瓶盖随手向后一扔,它戳中了一只掉在地上的气球,发出巨大的一声爆响。安迷修发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毫无反应,这使他开始思考和雷狮长时间的相处是不是让他的神经也变得和那些疯子一样大条。
 
好在卡米尔和帕洛斯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佩利大喊着“开饭!我快要饿疯了”,并从纸盒里抓出了一片烤肉披萨开始进食,于是他们看上去决定把这个可能招致一场斗殴的话题暂时搁置到一边。安迷修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嚼着面饼想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环境最糟糕的一个跨年会,和四个混混在一间装饰得惨不忍睹的废弃会议室里大吃外卖,甚至如果事情仅是如此的话,他还得为了没有意外发生而谢天谢地一下。在这种地方待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极其危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自认酒量不错,至少不是几杯黄啤就能灌得翻的程度。
 
他们在一种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和谐的氛围中吃着晚餐,随口聊一些琐事,比如佩利前几天又和人没头没脑地打了一架,差点磕断他的牙。大多数时候安迷修不怎么发言,因为他并不清楚雷狮的组织里内部或外部的事务,也没兴趣了解类似于佩利嘴里还剩下几颗牙的事,于是便自顾自地咬着披萨,思考新年夜的小混混们是不是有半夜出门杀个人讨彩头的习俗。中途他用余光瞥到雷狮,后者对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这让安迷修突然觉得啤酒的酒劲上来了几秒。
 
帕洛斯毫无预兆的出声打断了他的恍惚,使他这才意识到外卖盒里的披萨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了,开始吧,跨年传统。”
 
“什么传统?”他警觉起来。
 
佩利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座椅嘟囔,“只延续到第二年的传统。”
 
“但也可以到更久以后。”卡米尔说,“时间还长得很。”
 
“我是在问——”
 
“像是年终总结之类的东西。一个仪式。想参加吗?”
 
雷狮耸耸肩。
 
安迷修愣了一下。事实上,如果让他在这个小团体里选出最有可能好好回答问题的人,混混头子会是第一个被排除在考虑范围外的。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雷狮,对方一脸坦荡,像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吃惊什么。
 
“我和你们认识最多三个月,我不觉得能参加什么年终总结。”安迷修最终投降。
 
“随便你。”雷狮展露出令他再一次瞠目结舌的宽和,转过头去面向卡米尔,“那来吧。”
 
男孩点点头。
 
“首先,今年我们总共与嘉德罗斯的组织发生了十一次大型冲突,已知成员损失九十二人,新加入五十三人,其中三人具有较强热兵器使用经验。凯莉的武器供应一切照常,丹尼尔依旧保持旁观态度,因此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他完全没有提到和开销有关的事,安迷修想。雷狮的家境让他们根本不用在意这点军火费?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部分。”佩利打了个哈欠,“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跳到最后一步?”
 
“其次,”卡米尔无视了他,“今年一共有两名新住客,第一位在二月份入住,存活四天后被嘉德罗斯的手下枪杀。第二位,”他瞥了一眼安迷修,“九月份,存活至今,而且现在正在听我们的年终总结。这点上来看我们还是赢过了嘉德罗斯,他不管怎么说没法和死人打好关系。”
 
“等等,我没有跟你们打好——”
 
“所以,我觉得今年还算过得去。”男孩挥了挥手。
 
看来他上过的礼仪课已经被扔进了下水沟。安迷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倒觉得我们得担心下减员的问题。”帕洛斯摇晃着酒杯,“你不会想被敌人二打一。”
 
卡米尔面不改色。“就我看来,你没有担心过任何问题,帕洛斯。我们还没有到会被二打一的程度,一个用得好狙击枪的成员也能抵得上十位肌肉傻瓜。”
 
“你们能不能消停一点?”佩利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管他是二打一还是十打一,只要能把他们全都撂翻有什么区别?”
 
军师和骗子对视了一眼。
 
“标准佩利式答案。”
 
“标准佩利式答案。”卡米尔同意。
 
两人重新达成共识,虽然佩利看上去一点也不想承认这份功劳。他们在打手恼火的质问声中再次往酒杯里倒满黄啤,互相交换调侃、大笑和装模作样的威胁。安迷修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就好像他真的在参加什么其乐融融的庆典——然而,此时此刻的在场成员个个都不是良好公民,他也并未真正融入其中,因此这理应是不该存在的。
 
又是哪来的“理应”?他想到高中的毕业晚会,即便他不是同学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安迷修依旧喜欢那样热闹的气氛。也许这才是原因,也许他从来都只是在利用周围,因此他才会发现自己甚至有些感谢雷狮自作主张地拍着他的肩给他添酒的行为。在佩利的大叫声和混混头子嘲讽的笑声中,安迷修想,他并不比雷狮更像一个凡人。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边的男孩正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视线相对,卡米尔挑了挑一边眉毛。
 
“我得说,这环境不太适合一个人默默发呆。”
 
安迷修没回复。
 
男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没指望你喜欢我。”
 
“你只是为了讲这个?”他终于开口。
 
“不。”卡米尔摇摇头,“我来跟你道谢。”
 
安迷修干笑了一声。
 
“怎么,因为我热情好客地接待了你的堂兄整整两个月?”
 
“一部分。”他承认,“但不仅仅是这样。”
 
安迷修看着他。男孩低下头,然后拿起他的玻璃杯向安迷修扬起来。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让安迷修觉得可以看穿他的思想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
 
一个漫长的对视。这不能解释一切,不能解释那些甜品券,那些刀口下的血液,那些自我矛盾的传言和现实。这些问题积压了太久,现如今已经无法完全解答了。他想发出一声嘲笑,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可怕。
 
帕洛斯和佩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嬉闹,用看热闹的眼神盯着他们。雷狮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
 
安迷修沉默了很久。这花了他究竟几分钟,他不清楚,而卡米尔一直那样用一双毫不动摇的蓝眼睛看着他。他在等一个答复。也许他应该在此之前说明一切;然而,这又有什么必要?男孩从来都没有做过他不该做的事。他一直是他,哪一面都是。换作从前,安迷修会把这当作是一种指控,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杀人犯和甜点爱好者——如果它们从来就没有什么优先级?
 
这可能吗?
 
在其余两人的注视下,他慢慢地拿起自己的酒杯,与卡米尔的碰在一起。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但没来由地,他觉得还不赖。
 
“新年快乐。”安迷修说。
 
卡米尔向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为了一切真理。”
 
这并非冰释前嫌,而只是一点进步,甚至安迷修不知道它是不是一件好事。但依旧,对于一个新年夜来说,一切都应该这样发展。男孩预见到了这一点,才故意挑了这个时点吗?即使是,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们的酒杯突然猛地晃了一下——佩利凑了上来,手里的玻璃杯与他们的撞在一起,洒出不少酒液。
 
“为了新一年的暴力斗殴!”他咧嘴笑起来,“我能加入吗?”
 
“我从没说这是个集体活动。”卡米尔说,“但这也不坏。”
 
于是有一只酒杯慢悠悠地插进来,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不知哪只玻璃杯沿。
 
“为了新一年的乐子。”帕洛斯说。
 
安迷修想了想。
 
“……为了真正的正义。”
 
他略微转过头去——当然,作为唯一没有参与的人,雷狮已经睁开了眼,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仪式还有这一部分。”
 
他伸手去拿过自己的酒杯,用力地和那些已经举在空中的碰在一起。在会议室的灯光下,在铺天盖地的气球和彩笔印里,安迷修看到雷狮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自信到狂妄的笑,但他想,这个男人就是应该笑成这样的。
 
“为了我们所有人的未来。”雷狮最终宣布。
 
 
 
 
 
晚餐结束之后,安迷修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还处于前一年的最后两小时之内。然而不管时间如何,五人聚会还是就此解散。卡米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茶几上的烂摊子,主动要求出去放哨以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又生拉硬拽地带上了打着哈欠要睡觉的佩利和似乎没有什么目的的帕洛斯。也许是他的错觉,但男孩的行动看上去有些过于热忱,甚至要说的话,还带着些强制性的意味。
 
无论如何,结果是他和雷狮落入了两人独处的状态。混混头子欣赏了一下满墙的彩色气球和血痕,以及一片乱七八糟的涂鸦,终于承认坐在这件屋子里会让人感到一阵恶心,于是带着安迷修转移阵地。他们又向上走了两层楼,闯进一间位于走廊最深处的办公室。在看到了内部的景象之后,安迷修觉得这可能并不会让他觉得轻松到哪去。
 
雷狮的卧室比他想象中的要整洁:最普通的木板床加床头柜,一张书桌,几只大衣橱,只不过不知道里面塞的究竟是服装还是枪支。天花板上的顶灯投下不算太明亮的光,墙壁上贴着被圈画过的街区手制地图,枪支构造设计稿,甚至还有从科技杂志上撕下的、关于雷雨形成条件的小论文。原先的旧办公桌被靠在墙角,上面摆着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安迷修仔细地观察了一会,然后发现那是一个白色的玩具锤子。
 
“你比我想象中更有童心。”他评价。
 
雷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噢,那是一只小型发电机。”
 
“小型什么?”
 
“改装步骤比较麻烦,不过还算不上难。”他耸耸肩,走到木板床边在床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聊聊天?”
 
该死的天才。
 
尽管不太情愿,考虑到房间里没有桌椅的事实——这很有可能是屋主的刻意安排——安迷修还是靠近了雷狮,视线的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黑色物体。是那把枪。它被从会议室移到了他的卧室,依旧展现出一副受到良好保养的状态。
 
“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看中它。”他坐到雷狮身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男人摆出一个认真思考的姿势。
 
“我猜因为这是我们关系进展的象征?”
 
“我不记得有和你什么时候关系进展过。”安迷修干笑一声。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的日志里写了关于我的很多还算不错的话。”
 
他为什么非得拿这个说事?“让我们先搞明白一点:我的日志里写着,‘我可能没有那么讨厌你’,这和‘我可能蛮喜欢你’有着天大的差别,懂吗?”
 
雷狮不置可否。安迷修猜他不可理喻的情商依旧在我行我素地运作,便决定扔开这个话题。
 
“同样地,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把我拉到你的卧室来。”
 
“因为很方便。”
 
“方便?”
 
“各种层面上。”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安迷修警觉起来。他也许该怀疑一下雷狮的枕头下面放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不,没这个必要,床头柜上的枪已经足够解决大部分问题。话又说回来,会议室里多的是工具,把要处理的对象带到自己的卧室里来似乎也没什么可方便的。
 
身处混混头子的卧室比和对方共享自己的客厅更让安迷修发晕,但雷狮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却又不像是在观察墙壁,倒不如说是在出神。那表情有点过于神秘。
 
“安迷修,你有事想问我。”男人突然说。
 
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事想问你。”
 
“有。”雷狮的语气很笃定。
 
听上去不是在指什么审美观或者酒量之类的小事。他身上还有一些安迷修迫切地想要知道的,而且根据混混头子的表情来看,对方不是很愿意提起的内容?
 
当然。他几乎是一瞬间知道了男人的所指,那被他花了很久压制下去的好奇心重新疯狂地翻涌上来。凯莉的话。雷狮在他提到某些内容时反应强烈的举止。卡米尔的描述。
 
“伟大的黑帮首领不为人知的过去,”安迷修顿了顿,“你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了?”
 
“也许。”雷狮说。
 
“但我得先澄清一点:我从没有问过你,更没有打算问你。逼着别人讲述自己的阴影是一件无耻的事。”
 
男人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也要澄清一点:我从没有打算给你扣上打探他人秘密的罪名。我不是一个吝啬鬼,但也没大方到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生活经历,所以满怀感激地听着,以及别一字不落地写进你的日志。”
 
安迷修答应了,即便他不怎么喜欢“满怀感激地”这个副词,也不知道在雷狮眼里他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脱离了“任何人”的范畴。鉴于对方已经把他的日志通读了一遍,事到如今隐瞒他对雷狮的好奇也毫无意义。
 
混混头子呼出一口气,只用侧面对着他。
 
“……首先,我猜根据卡米尔的描述,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沉迷于寻欢作乐的富二代。某种层面上,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让我们从这里开始。”
 
他开口,声音里少了点平时的戾气。
 
“没有什么好故事,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离家旅程。一切都比你想象得要简单:我受不了我的长辈、上级、指挥者,于是出走。你看,幼稚得像是高中生行径。唯一的区别是,高中生在外面用完了零花钱就会回家,但我的零花钱够多,多到足以支撑我在这里建立一个由我掌权的迷你世界。当然,还有嘉德罗斯,这不是重点。
 
“我的混账老爹——你一定在什么新闻专栏上看到过那个名字——他就像是你印象中的任何一个大人物。你怎么形容?热衷于让周围的一切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钱财,权力,包括他的儿子。自出生起我的人生就被规划进了他的美妙蓝图,一次联姻换多少选票,一次表态换多少赃款。我怀疑对于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而言,所谓的亲情能占到脑袋的几分。两个哥哥,无不继承父亲的光荣传统,行事准则与个人利益高度一致,所以大概他们才是让他骄傲的晚辈,我顶多是个叛逆的混球。
 
“当然,子嗣不仅可以是棋子,也可以是废品。比如卡米尔——那男人把他当作一个耻辱,即使一切的源头都他妈的是他自己。他不在乎。私生子的喜怒,或者私生子的死活,没有意义,因为他早已经处理过了这事,所以没人再能来向他抱怨或威胁什么。
 
“我有权利活得像个人,卡米尔也有。我离开了他,卡米尔选择跟着我,但更多不是因为受到了非人的对待,而是因为我要求他这么做。离开那幢房子之后我无法再提供他保护,所以我要他远离那个男人,远离那些侮辱和无视。他答应了——从来如此,他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只知道想方设法让我高兴。他说他的命是我给的,但他妈的,我从没给过他什么命,他的命永远都是也只能是他自己的,他却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明白这一点。
 
“无论如何,我们坐着飞机逃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逃到这里,按照早就制定好的计划闯进嘉德罗斯的领地。那个小学在读生——即使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在这鬼地方不过玩了一年的过家家,而他不可理喻的家室背景又足以挡住可能到来的追捕,因此我们刚落地没几天就冲进街区跟嘉德罗斯叫板,从他的小喽啰手下抢来一片地。帕洛斯和佩利约莫是在那时候加入我们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在逃杀人犯,但无所谓,到了这地方谁都要变成杀人犯。
 
“四个人,和几百号混混再加两个打手一个神童作对,最后变成你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们低估了嘉德罗斯的实力——格斗能力,体力,智商——但他很明显也低估了我们,所以扯平了。帕洛斯是个满嘴谎话的混账,不过学会了分辨他的哪些情报是精华哪些又是扯淡之后他足够有用,让他给嘉德罗斯泄露一些消息可以打消他们两人的戒心。佩利的拳脚功夫堪称完美,心思也很好把握。卡米尔在热暴力和冷暴力中培养出来的精明是天才的技巧,即使我宁愿他从没有学会过这些。当然,还有运气——凯莉的出现对我们而言仿佛上帝赐福,但上帝不会青睐犯罪者和家庭的背叛者,哈!她也许更像是一个恶魔。
 
“那就恶魔,这根本无所谓。我不是你,安迷修。我不在乎什么正义不正义的花言巧语,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个道貌岸然的混球,这世上又还有更多类似的或者更糟的人和事。生存法则大抵如此,理所当然。你可以坚持你自己的理想,但我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反抗,以暴制暴,毫不悔改。
 
“然而,我也并没能反抗什么。或许凯莉一直都是对的,或许我确实依旧活在那个男人的阴影之下,依旧在得到他令人作呕的免罪符。我手上有着和我父亲手上一样多的人血,他的在暗,我的在明,但我们却都还没坐进监狱。这大抵是他钟爱的权力带来的好处。他还在等着我向他忏悔,回到他铺好的光辉大道上去。他永远不愿承认——我已不再是他手里那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了。
 
“所以,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也可以是一个逃兵,追求愚蠢的自由和尊严,又同时活在庇护之下。但——无论如何,我不会考虑屈服的选项,不惜一切代价。
 
“这就是一切。不为人知的过去。你想要知道的真相。”
 
雷狮终于停止了漫长的叙述。他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然后看向安迷修;后者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审视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笑。
 
“让你失望了,嗯?”
 
“我不会说这很动人,但是……”安迷修尝试着组织句子,“不算坏。”
 
他应该预料到过、猜测到过这个事实,但假设永远无法和现实相比。家庭迫害,政治游戏,地盘扩张,团队组织,几乎一切都干得单枪匹马,如果不算上卡米尔的协助的话。当然,雷狮的话不过是片面之词,缺乏证据,但安迷修没来由地相信他口中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对方眼里罕见的严肃神情,也许是因为酒精带来的细微的眩晕感,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疯子。
 
他该同情他吗?雷狮不值得同情,更不需要同情。他很明显不是凭着一些柔软的慰藉走到今天的。
 
他居然对一个黑帮首领产生了同理心。这意味着什么?
 
“‘不算坏’。”混混头子重复了一遍,“一个不错的评价。让我们假设你指的是我的叙述技巧,而不是我的童年经历。”
 
“当然。”安迷修叹了口气,“然后……谢谢。”
 
“为了什么?”
 
“明知故问。”他摇摇头。
 
雷狮笑了一声。
 
“那么你也一样,安迷修。谢谢。”
 
安迷修耸了耸肩:“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还蛮不习惯的。我也不记得做过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你听了,这就够了。”
 
“这是因为你说了。”
 
雷狮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没完没了。到此为止。”
 
安迷修没有反驳。
 
他坐在那儿,依旧在消化雷狮透露的大量信息,但这有些困难。顶灯略显昏黄的灯光和当事人的在场似乎在试图搅乱他的思绪,或者更精确地,让他的思考方向和态度不自觉地发生变化。这是因为新年夜的人会放松警惕吗?但这样一来,雷狮也自然会放松警惕,事实上他今晚确实显得过于真诚。
 
这当然有原因,而且他是明白的。安迷修不是傻瓜,只是没来得及接受过于荒谬的现实。他选择不询问雷狮为什么突然想要与他分享这些,并非因为他对原因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事实上他与对方都清楚真正的理由。安迷修的过往在歇斯底里地拒绝这一切。但它已经发生了——它还将不得不继续发生下去。
 
新年夜。他与卡米尔之间的关系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一点奇妙的变化,这是一个奇迹,那又为什么不能再出现一次奇迹呢?
 
“告诉我你完全清醒,雷狮。”
 
安迷修突然要求。雷狮眨了眨眼。
 
“跟你一样清醒。一点啤酒完全不碍事,嗯?”
 
“好。现在我要真正问你一个问题。我要逼着你回答。我不在乎你的任何反对意见。”
 
男人挑起一边眉毛。“完全如实,毫无差错?”
 
“完全如实,毫无差错。”
 
雷狮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他甚至不问他究竟要问些什么。这……确实说明了一些东西。安迷修深吸了一口气。这将是一个愚蠢得可怕的质询,但无所谓。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让我向你提一些问题,然后举了两个例子。”
 
“没错。”
 
“直到现在,我也无所谓你究竟打烂过多少个人的脸。但是雷狮,另一个问题——”
 
至少今晚无所谓。他短暂地闭了闭眼睛。
 
“告诉我答案。”
 
混混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我有多少旧情人?”
 
“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可思议。”他几乎真的笑出了声,“零。没有。”
 
“完全如实,毫无差错。”安迷修强调。
 
“这很难以置信吗?我看上去像那种会莫名其妙地和一打陌生人滚上床的花花公子?说真的,我又要问了,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混账?”
 
“……这只是一个随兴的询问。”
 
“虽然这不仅仅是一个随兴的回答。”雷狮说。
 
当安迷修发现自己对这个回复相当满意的瞬间,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好了,别管了。”他急切地想要转移话题,“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吗?”
 
雷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不到一分钟。好运气。”
 
“那我们可以很快等到那一瞬间的到来。”
 
雷狮同意了。他们在原地坐了约莫半分钟,安迷修望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暗自倒数,试图驱散依旧占据着他大脑的尴尬。即使对于新年夜来说,这可能也不是一个好问题。他是不是推得太狠?是不是其实——
 
液晶屏上的电子示数跳到了零点。从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连续不断的爆炸的响声。一月一日的日期让他感到一点崭新的振奋,于是暂时忘却了先前的不适。
 
“我没想到你还准备了烟花。”安迷修说。
 
他转过头去,然而雷狮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
 
“事实上,我没有准备烟花。”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响声依旧没有停歇,这时候安迷修才意识到,它们来自他的脚下和雷狮的卧室门外,而非他认为的窗外。
 
“——妈的,嘉德罗斯!”
 
雷狮一把拉开床头柜抽屉,抄起里面的手枪和几只弹夹冲出门去。在那里头安迷修看到数不尽的配件和工具,包括消音筒和红外夜视镜,甚至一些烟雾弹和小型炸弹。一个临时军火库,而这仅仅是床头柜——雷狮卧室里最小的储物家具。
 
于是现在他知道到底方便在哪了。
 
 
 
-TBC-
 
 
 
无限修改的一章。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万字。随便了!
这篇文章里的雷狮,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不算多好,也不算太坏。大家可以……自由理解。
硬插入,呃,也许不是最好的表现方法。试了很多不同的,但最后还是绕了回来。
下一章是我心心念念的打戏。慰藉我被感情戏绞没了的脑细胞。
 
另:依旧没有敏感词!这篇文章正在向正直无比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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